《花嫁错（短篇集）》犹早

2、花嫁错之哥哥弟弟

　　小倩今年二十三岁，现在是她二十三岁的岁末。不管二十三还是二十四，不管她做了什么工作，去了什么地方，在家里小倩永远像十三岁的时候一样乖。十三岁的时候，她正要小学毕业，她的成绩不一定很好，对于读书上学也不一定很热衷，但是她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在小学毕业以后顺利地上初中，至于高中呢，也许想读也许不想，她并没有想那么远。她只是想上初中，然后就可以不用去做跟姑姑一样的工作。跟姑姑一样的工作呢，太可怕了！跟姑姑做了一样的工作就不能嫁人了，姑姑今年都已经三十一岁了，虽然年轻得像二十五的姑娘家。上天为证，她小倩从小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生一个像班长欣欣那样聪明可爱的女儿，然后自己会是世上最温柔美丽的妈妈。不能嫁人，怎么生女儿？怎么成为最温柔美丽的妈妈？所以首先她得上学。上学要花钱，跟姑姑出去工作可以赚钱，加加减减，让她上学，对爸爸妈妈来说亏大了。而且重点是，多读一个初中，她也不会变成女状元，虽然语文老师夸她作文很不错，还让她和班长欣欣一起参加县里的作文比赛，虽然她也拿了一个三等奖，但是欣欣拿的可是亮闪闪的特等奖。那一刻她就决定了，要生一个女儿，像欣欣那样的。所以她不能跟姑姑出去工作，她想读书。但是，她又没办法让自己变得一副未来的女状元相，好让爸爸妈妈心甘情愿在她身上花费，所以，她只能乖，乖乖地扫地做饭，乖乖地带弟弟妹妹，乖乖地努力地帮爸爸做农活……故事里，乖小孩都能够心想事成，童话故事。
　　小倩一直很乖，从十三岁乖到二十三岁，几乎没有叛逆期，又或者她已经懒得叛逆了，就算叛了这一面，逆往那一面，那一面又有什么呢？她用清洁球仔仔细细地刷着锅底，刷得锅底亮闪闪，却刷不出自己的哪怕是一点点的透着光亮的未来。
　　妈妈今天反常地陪着小倩一起做餐后的整理工作，从十三岁以来，只要小倩在家，这项工作向来都是她独立完成的，但是不在家的时候，小倩一点都不担心这项工作会没人接手，因为在更早之前，这项工作向来都是妈妈的。她知道妈妈是想探她的口风，想知道她对今天的相亲对象印象如何，昨天的已经被她否定了，妈妈希望今天的这一个能成，今天的这个条件比昨天的那个好多了。
　　这样算不算心想事成了？十年前她就想嫁人，然后可以生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十年前她怕死了自己会嫁不出去，现在只要她点点头，愿望马上就能实现。可是很显然，小倩压根就忘了自己十年前的愿望，她把清洁球甩甩水，挂起来晾着，然后用抹布擦了擦手，拿出护手霜轻轻细细慢慢地抹，她的神情动作写满了为难，她不是很习惯，乖了十年的自己怎么能一再地对妈妈说出“不”呢？
　　“都在家呐！今天的事儿怎么样了？”
　　见有人来，小倩先是松了一口气，听清楚是姑姑的声音，又没来由地觉得厌烦，待听见姑姑的问话，她已经把头埋进胸膛里，噢，今天的相亲还是姑姑牵的线呢！
　　“我本来应该一起去的，不过临时有事，嘻嘻！对方可是很满意呢，小倩这边觉得怎么样？”
　　小倩想直截了当地回绝，又觉得不妥当，妈妈因为还没了解小倩的心意，所以没办法代为回答，姑姑的问题满屋子都听见了，就像是看着石子抛向水里，却半天不“扑通”，静静地尴尬。
　　小倩终于鼓起勇气，却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姑姑”。
　　“哎呀，真是小家子气，这样也值得害羞！”幸好姑姑投的这一颗石子并不是为的听那一声“扑通”，所以也就无所谓尴尬了，“我说呀，既然两家都满意，就这年底了吧，尽是好日子随你们挑去，干脆呀订婚结婚一起操办得了！”
　　小倩也不说话，有些赌气的另找了一些琐事做，在姑姑面前，反对的话都是白说的，而且她也不信了，结婚这么大的事情还真能给姑姑一句话就定下来了。
　　但是，小倩马上又担心起来了，万一就是被姑姑一句话给定了下来了呢？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呀！十年前，爸爸也并不十分坚决不让她继续读书，家里也并不是十分穷苦，可不就是因为姑姑的一句话，她就跟着姑姑天南地北了嘛！不行不行，这一次说什么她都不要再让姑姑来主宰自己的人生，如果一定非嫁不可，她倒宁愿嫁昨天的相亲对象。虽然大家都说今天的这个对象好，本来就有点家底，上边又有一个颇有出息的哥哥。噢，如果那个哥哥真的像他们说得那么有出息，怎么哥哥还没女朋友，却倒把她介绍给弟弟了，难道她是配不上有出息的哥哥吗？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昨天的那个对象比较，嗯，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如果一定要挑一个嫁的话，她宁愿是昨天那一个！昨天的那一个虽然没有什么家底，也没有可以炫耀的哥哥姐姐，但至少自己有一份工作，当然也是一份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工作，但起码是自己工作，勤勤恳恳。今天的却是称得上游手好闲，吃着父母，受着哥哥的庇护。可是，昨天她都已经说了自己不满意的，现在改口会不会太难为情了？噢，如果今天跟她相亲的不是弟弟而是哥哥就好了，她就会直接选哥哥，就不用吃昨天那回头草，也就没什么难为情了！唉，其实昨天的那个也并没有那么好，都也没有比哥哥好，实在也犯不着为着他难为情地去吃那回头草的！
　　小倩这边犹犹豫豫的，姑姑那边的态度却明明白白，所以事情自然而然就顺着姑姑的意思走了。
　　小倩也想反对，小倩也想争取，但是争取些什么呢？争取嫁给那个没有家底也没有体面工作的她连名字都记不得的相亲对象吗？这样的争取也太让人提不起劲了，唉！
　　所以，不争取的小倩开始了和弟弟的约会。
　　小倩发现姑姑的话真是没一句可信的，约会几天，她一点都不觉得弟弟对她是有多满意！他们的约会向来都是姑姑安排的，而不是弟弟主动提起，弟弟手里明明有她的电话号码，却从不联系，两人就是见了面，话也不多。譬如现在，午餐时间，弟弟领头进了家再普通不过的面馆，叫了碗再普通不过的鸡蛋面，切了盘很普通的卤味，可是这些普通却占去了弟弟所有的注意力，他吃面吃卤味，看服务生看其他客人看店里装潢甚至看大门口，可就是不看小倩！
　　但是，结婚好像从来都不是新郎新娘能做主的事，而且通常也不是新人双方父母去说成的事，在两个陌生人之间铺侨搭线促成一段婚姻的最重要的可是媒人！所以，就算小倩并不是很满意，就算传说中很满意的弟弟看起来也是不太满意的样子，这段婚事却是好像就这么大事底定了，因为姑姑很满意，而双方父母也没有不满意的样子。
　　再一天，小倩以为的再一次沉默——也称得上沉闷的约会，走进指定的酒家的时候才发现，今天的约会不单是她和弟弟的，还有哥哥、姑姑，以及双方家长，这阵势，谁还看不出来目的为何了！收起惊讶，小倩默默地坐在弟弟身旁的空位，几次称不上愉快的约会也不是毫无所获，至少培养了她作为别人的准未来另一半的自觉。如此的位子安排，倒也是把这对准新人的距离拉近了，可却也把他们的视线拉远了，羞羞答答的两人，难道还有勇气侧过身子去深情凝望么？小倩微僵着身子，目光直直地看向右前方，右前方坐着哥哥，但是天花板为证，这真的不是她的目的，只是因为弟弟坐在她的左边呢，她是害羞地连一点点余光都不留，真的是这样！
　　不管怎么样，小倩终于能仔仔细细地打量那个传说中有出息的哥哥，修整过的浓密眉毛，比一般人略高的鼻梁，嘴唇偏薄，但是因为总噙着笑意，所以并不会给人刻薄难以亲近的坏印象，比一般人长一些还有点微微上翘的下巴，刮得很干净的胡渣，噢，那件银灰色外套真是漂亮极了！在小倩眼里，哥哥好像会发光，他的色彩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要明亮一些，他的神采比她以往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飞扬。大家应该都坐的一样的椅子吧，为什么哥哥坐的那一把看起来特别的讲究，更大气也更名贵的样子？连风吹过，都特别在哥哥的身边流连，瞧他轻轻晃动的□□，瞧他被吹得鼓鼓的衣袖，还有轻轻飘扬的衣摆……这奇怪的风连带地把小倩的害羞也给吹散了，小倩终于轻转了头去看向左边，这个小动作引得弟弟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们都轻轻地笑了。笑里有腼腆，有敷衍，有尴尬，有无奈，有苦涩，有不满，还有很多很多好的不好的，但幸好，微笑总是最好的语言，这轻轻的一笑倒似乎把他们的距离和视线都更拉近了一些，他们的眼睛都在这一笑里得到了自由，上下左右，哪里都去得了。
　　双方的谈话，或者也称得上谈判了，终于走到了争吵的境地，姑姑气冲冲地撂狠话：
　　“要这样，我看这亲事也不用结了！”
　　弟弟轻轻地握了握小倩的手，大意是使小倩不要紧张不要害怕的。
　　这就是热烘烘的夏日午后，兜头一阵雷雨，雷雨过后，一片的清明爽朗，小倩哪里来的紧张害怕？喜欢还来不及呢！可是，如果这时候有人细心地给你批件小薄外套，还是要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跟寒冷没关系的暖洋洋。
　　小倩也终于愿意细细地去打量弟弟了，这么一打量，“咚”地就掉进了弟弟的眼睛里，大大的黑眼珠子，干净的白眼珠子，好像小芽——表姐那个刚满周岁的女儿，而且，好浓密的黑睫毛，哈，还是向上卷翘的，弟弟很适时地眨一眨眼，睫毛也就跟着一扑闪，小倩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每次小芽看见好吃的也都是这么扑闪自己的漂亮睫毛。
　　弟弟把这个笑容理解为自己的安慰成功，于是便放开了握着的手，重又坐正了。于是小倩重又打量起弟弟的侧脸，恩，很平常的鼻子，太普通的嘴巴，没特色的眉毛，但是因为有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还是一张很讨人喜欢的脸蛋的。反观哥哥呢，个性的眉毛，个性的鼻子，个性的嘴巴，还有个性的下巴，这么多的个性，偏又配上一双太没个性的眼睛，难怪刚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哥哥的眼睛，风采都被下巴眉鼻嘴给抢过去了，真是的，眼睛是心灵之窗，小学课本上就这么写着的，怎么偏把眼睛给长差了呢！
　　话又说回来，并不能因为眼睛长得不好了，就否认了这张脸的好看，也不能因为不会是自己结婚的对象，就不再对这个人欣赏。总归的，哥哥还是一个好看的男人，总归的，比即将和自己结婚的弟弟好看些，总归的，哥哥是那个颇有出息自然也就颇有办法颇会说话的哥哥，瞧，他只是动动嘴皮子就把两边家长都给安抚了，这个婚事，自然的也就这么顺顺利利地继续谈了下去。这一忽儿的，小倩似乎涌上了一点生气的情绪，觉得自己是被哥哥背叛了，竟然这么急乎乎地把她推进弟弟的生命了，一点犹豫都没有么？可是，话再说回来，她跟哥哥确实又没什么，哥哥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这时候，小倩已经觉得难过了，难过于和哥哥的确实没什么，这么地斜对面坐着，她这么欣赏哥哥，难道他一点都不明了么？难道自己一点都不让他喜欢么？抛开未来弟媳的身份，如果他们都是自由的，自由地在一个自由的世上任何一个自由的时间里相遇，哥哥会不会报以她相同的喜欢欣赏？
　　这样的难过情绪一直延续到这天晚上，小倩终于忍不住私底下向亲密的女朋友说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结婚！”说着还红了眼眶。而在今天下午，两方家长已经选定了宜嫁娶的好日子，请柬喜饼都订好了，婚纱影楼也选定了街尾转角的那一家……
　　“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不对？”小倩拉着朋友的手，轻轻地哭了。那天甚至都不是一个黄道吉日。她和弟弟甚至还没有一次的，哪怕只是一次的称得上甜蜜的约会。他们甚至也没有一句情话，那种甜甜蜜蜜，只属于情人间的对话，譬如：我爱你，我喜欢你，我不能没有你，没有，都没有，就连最简单的“你真漂亮”、“你真贴心”、“你真温柔”、“你真好”，没有，都没有。
　　如果他们都是自由的，自由地在一个自由的世上任何一个自由的时间里相遇，碰见了，视线有了交集，她一定不会有要和弟弟结婚并白头的念想，但是相同的，弟弟是否也是一样的不会有那样的念想？这样的推论真是让人难过，但是奇异的似乎又让人觉得心理上有了某一种平衡。
　　小倩决定晚些要去拨通弟弟的电话，这将是他们的第一次的电话通话，她要告诉弟弟，告诉他自己会努力做一名好妻子，然后是好妈妈（虽然关于那个世上最温柔美丽的妈妈的梦想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她要和弟弟约定一个美好的未来，约定喜欢上彼此，约定一个幸福的婚姻。她说话也许不够大声，表达也许会不够清晰明白，但她相信弟弟会明白她的这点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