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厦雨添

19、回忆

　　鸿蒙初判，原本定的就是三界六道，生死轮回。
　　所谓神仙，只是比凡人的寿命稍长些。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再古老的神也会迎来消逝的一天。
　　清净天尊玉衡自降世起，便在漫长的时间里等待着自己的消亡。
　　他终日将自己困在清净天界上，叩问无情大道。但令人意外的是，一位始神，一个这样冷情的性子，竟也在无止境的时间里生出了一两分寂寥。
　　- [ ] 于是这漫长的等待里，横生了许多枝节。而有些人的出现，也开始令他难以释怀。
　　玉衡的神魂在呈阳死去的那一刻从因果中剥离开来，他长身玉立，久久凝视着被纠结复杂的因果线慢慢缠绕的月朗。
　　那些属于呈阳的，汹涌的情绪瞬间消失殆尽，如同一枚石子落入长河般掀不起一丝波澜。
　　玉衡看着月朗面上的绝望很是不解。
　　倘若日后，她清晰认知到自己将会遭遇的悲惨命运，会不会后悔呢？
　　很难不后悔吧。
　　玉衡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不可教。”
　　…...
　　玉衡回到三十六重天的时候，月朗刚被景观断了手筋脚筋，蔽履一般扔在了马车的一角。
　　为了不让她轻易死掉，路上还灌了她一碗吊命的参汤。
　　月朗昏昏沉沉地蜷缩着。她此刻脸色苍白的像纸，心口插着的银簪摇摇晃晃。
　　”你不是最喜欢他了么？”景观抓着她的衣领质问道，他眼角血红，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意。
　　可面前这个人如同死了一般，迟迟不开口。
　　景观一阵抑郁，胸中的怒气翻滚，简直要让他发疯。
　　他丧失了所有的耐心。视线缓缓移到了月朗的心口。
　　“你说，这簪子是拔出来更痛些，还是插的深一些更痛些呢？”景观轻飘飘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股天真的残忍。
　　长簪应声没入皮肉。
　　月朗闷声吃痛，却仍是一句辩解也讲不出。
　　“你怎么敢......”
　　景观咬紧牙关的冷声质问，一字一句如尖刀般刻在了她的心上。
　　月朗满脸的血迹，哆哆嗦嗦地泪流不止。
　　一个存了私心的天神混迹在凡间其实是很可怕的事情。
　　因为她从不会发自内心觉得生命宝贵，万物皆有自己的章法。
　　为了玉衡能回去，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杀了呈阳。
　　那个实际上真正爱过她的人，从此便只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间再无呈阳，有的只是心怀天地的玉衡天尊。
　　而她的惩罚也显而易见。
　　不得善终，不能善终。
　　……
　　月朗心中一沉。
　　原来她勇敢，忠诚，却也傲慢，愚蠢。
　　或许这便是天尊厌弃她的原因吧。
　　月朗心灰意冷，低头看向了心口。
　　这根血迹斑斑的银簪，原本是她送给呈阳，阴差阳错到了玄梁手上，最后却兜兜转转又回到自己这里。
　　那把匕首没入心口的时候，他当时该有多痛苦呢？
　　一股无力感彻底席卷了月朗。
　　人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
　　她深知自己对不起呈阳，下意识竟觉得如今这样惨烈也好。
　　真是自欺欺人。
　　……
　　看着月朗青白的脸色，景观轻笑了一声，眼底现出几分苍凉。
　　那个照拂了他近十年，支撑他走到现在的皇兄，最后却死在了姜家婢女的手上。
　　他冷哼一声，偏头看向马车外，道：“真是冤冤相报。”
　　这一刻景观突然觉得很疲倦。
　　他脱力靠在了马车车壁上，盯着斜在车帘一角的朝阳冷笑道。
　　“好漂亮的光。”
　　停顿半晌又开口道，“真是可惜了。”
　　他决计不会放过月朗。
　　更不会放过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
　　此时天光大亮，太阳平等地照亮了栎京的每一处角落。
　　但也许栎京的天，再不会亮起来了。

　　景观面色阴沉，点燃了火场。
　　刺眼的火焰和着滚滚的浓烟顷刻间便席卷了月朗，一阵炙热的疼痛传来。
　　妖女月朗，残害襄王性命，又负妖法，诡计多端，唯有火刑方能绝其迹。
　　景观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
　　那骇人的火焰，慢慢地向上吞噬着一切。
　　月朗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龙属水，生性就怕火。
　　曾经她为了逃避离渊的业火，放弃了神格。却未曾料到，曾如此恐惧的宿命从未改变，甚至一直延续到了凡间。
　　一阵巨大的恐惧席卷了月朗。
　　这种反应让景观很满意。他终于微微舒展了眉头，道：
　　“你终于怕了么？“
　　景观冷冷的声音传来，“我只怕你死的太容易。”
　　他面色铁青，看着眼前女子痛苦的神情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嘲笑。
　　“你早该知道有今天的，“他一字一字强调，”在你动手的时候。“
　　“你这样低贱的人……”景观红了眼睛，他咬紧牙关，道：“你怎么敢？”
　　火场此时静的可怕，人人都从这位女刺客极端的下场里感知到这位殿下些许的性情。偌大的场地就只听见火焰舔舐木炭时发出的霹雳声。
　　隔了好久，才听见一丝微弱的回答。
　　“我不想杀他 “月朗紧紧地皱着眉头，断断续续道：” 可姜离……必须要杀了他。”
　　景观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瞳孔微阔，眼底划过一丝危险的妖冶，冷声道，“你是故意嘲讽我么？”
　　“你要知道，谁都可以提她。”景观捏紧了拳头，冷声道：“唯独你不行！”
　　他几欲冲进去拽着她质问，抬袖间才发觉此刻月朗周围已经被火焰包围。
　　自己此刻着实是有些晃神了。
　　景观扶了扶额，缓声道：“阿离去了，你就应该去陪着她。”
　　他伸出苍白细长的手，不紧不慢地又在火场上添上两把，道：“你活着算怎么一回事呢？”
　　人的一生总会生出许多后悔事。
　　等到这些歉疚、感激抑或怨恨如细丝般慢慢汇聚起来的时候，景观才察觉到自己也许不是那么厌恶月朗。
　　最起码，他是想她活着的。
　　所以，他没法不觉得月朗碍眼。
　　尤其是偏偏这样一个女子，却最终得到了呈阳的青眼。
　　.......
　　火势越来越大，月朗却突然觉得有些发冷。
　　大抵是她的痛苦也就要结束了。
　　“景观，”月朗缓缓抬起了头，艰难道，“我没想到，你为姜离的事抱不平。”
　　“真的谢谢你，还能记得她。”
　　月朗紧紧靠在绑她的木桩上，周身的灼痛令她有些难以呼吸。
　　”我死在秦溪山的事情……”
　　“真的……只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莫要在为此伤感了。”
　　月朗唏嘘地笑了起来，她虚弱地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天。
　　姜离、小翠、玄梁、呈阳.....
　　这么多人因我而死。
　　如今换来这样的结局，也是自作自受了。
　　阿衡……
　　濒危之际，她有些恍惚地分不清自己默念的到底是天尊玉衡还是襄王呈阳了。
　　情之一字，望乎生死。
　　月朗在人间的第一世，最终化作了一场飞灰，在景观歇斯底里的质问声中，静静随风逝去了。
　　没人来救她。
　　也许她此后生生世世的结局，从这一开始便早早预示了。

　　后世记载，竟宁五年，因襄王遇刺，京中大乱。举国凡姜姓者，男子皆斩首，女子充官妓。
　　次年，太后姜氏，病逝于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