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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翻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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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晟,沈晟,这个名字伴随了轻曼整整15年。
没有人能理解沈晟于轻曼的意义。甚至连她自己也无法准确拿捏。
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还远不能理解那样一场巨大的变故。她可以看见的只是爸爸一夜花白的鬓角和妈妈面颊上流下的泪水。死亡这样冷冰冰的词语于那时轻曼仅仅是爸爸被人带走时苍老的背影和妈妈从阳台上一闪而过的衣角。但她却深刻而真切地知道,她的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回来。至于小姑二舅那些不相干的人,虽然只是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但却真实地给了她寒冷和孤独的感觉。
她其实应该就像那样痛苦而压抑地长大,轻曼常常会这样想,就那样长成一个愤怒、悲哀、阴郁的,面目可憎的女人。
是沈晟牵着她的手,把她从漆黑的大房间里带到了温暖的阳光底下。
最开始的时候,沈晟同时担任了轻曼的父亲和母亲的角色。
小学的时候他教轻曼写字。轻曼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那样的场景。他轻轻松松把小轻曼抱起来站在他的真皮转椅上,扶着她的手,用他的钢笔,在起草的合同背后,写了满满的一面又一面。后来钢笔送给了轻曼,轻曼也不知怎么养成了习惯在沈晟房里找用了单面的纸练字,打草稿。纸的另一面是沈晟随性却不失端正的字迹,仿佛是闲下来无聊时的誊写,小轻曼一开始还只能认得很少几个字,却不由得学着那些字一笔一划地写。后来的几年,当轻曼已经能认得整张字的时候,沈晟已经很少再写字了,但轻曼还是拿沈晟打印过一面的纸写作文,写小说,满满的一面一面,都是酷肖沈晟的字。
到了小学高年级,轻曼入选了小学的篮球队。她每天早晚训练,回家的时候总会带点小伤,但却依然兴致勃勃,讲述自己今天投篮命中率又提高了,老师夸她三步上篮的姿势很标准。沈晟多少有点心疼她,可他不知道,轻曼之所以那么爱篮球,是因为有一次他带着小轻曼路过小区里的篮球场时,他捡起路边的球,英姿飒爽地突破场内的几个大学生,干脆利落地上篮得分。后来的无数个周末,沈晟都带着轻曼练习篮球,在这样的一次又一次中,也练就了轻曼被教练赞不绝口的投篮姿势。不仅如此,沈晟还教会她团队精神和拼搏精神。这一点使得轻曼在初中和高中,都是校女队队长。直至今日,轻曼还和沈晟一起守在电视机前,一起欢呼,一起惋惜,几乎不错过任何一场NBA赛事。
进初中不久,轻曼就来了初潮。因为身边不少同学已经来过,所以她自己并不惊慌。倒是沈晟,面色不自然地丢给轻曼一个黑色尼龙袋,还问她要不要热水袋。轻曼每一次想起他红着脸告诉自己期间不可以吃冰棍,不可以喝冷饮,不可以剧烈运动的模样,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在学习上,轻曼的成绩一直处在班级中上游,发挥得好时偶尔还能考到第一名。沈晟从不为了她在考试中的失利而有一言半语的责骂,反而会帮她分析试卷,鼓励她不要灰心。他也从不限制轻曼的兴趣爱好。她想学吉他,沈晟是第一个听众;她想要学画画,第二天屋子里就多了一个画架;甚至在高二的暑假她想要学街舞,沈晟都只是笑她当心别闪了腰就给她报了街舞班。
连轻曼自己都诧异,在沈晟这样的宠溺下,她竟然没有长成一个骄横的女孩。
是沈晟牵着她的手领她走过车来车往的斑马线,是沈晟教会了她怎样骑脚踏车,是沈晟在台灯下掩饰给她看怎样解追及问题应用题,是沈晟带着她完成第一个魔方,是沈晟教会她怎样照顾自己。
是沈晟教会了她怎样成长。
也是沈晟,教会了她怎样爱。
*** ***
轻曼是坐地铁回的家。谁知道头脑混乱之中竟然坐过站,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身处离家近一小时车程的地方了。手机在包里欢快地响起来,她拿出来看,屏幕却一黑自动关了机。把手机扔回包里,不去想是谁打来的。轻曼脱了鞋子提在手上,赤脚踩在人行道的盲道上。
她迎着夕阳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能看到那个人背对夕阳,宽阔的肩膀,随风微微颤动的衣角和隐匿在阴影里面的温柔表情,简直是犯规。他微微弯下腰,抱起穿着公主衫泡泡袖的小轻曼,然后轻曼刷刷地长大,青春逼人的面颊上有热情而羞赧的意味,双手勾过他的脖子,有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和发烫的面颊上。
那是她想象了十年的王子的模样。是的,毫无疑问沈晟是王子。尽管之间差了14年那么长一段的光阴。可轻曼从来没有过“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悲叹不甘,她反而无比感激命运让她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整整15年。况且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从来不是年龄的问题,轻曼知道。她抱着女生那样的一丁点小心思,仗着沈晟的宠爱,恶作剧地赶走在他身边出现的每一个妩媚精明的女子。沈晟看着她宠溺却带些忧愁地笑,轻曼不是不害怕。但她固执地认为沈晟对她总是不同的,就算是洛丽塔或者玩养成游戏的情节也好,总之轻曼旁若无人地和他分享快乐的瞬间,肆无忌惮地表现着无助和彷徨,羞涩而大胆地讲诉自己心目中的Mr.Right——这一过程异常简单,只要看着他的脸,想象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付诸语言,倾吐给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聪明如沈晟,从一开始,在高二暑假沈晟的生日来临之前,他就应该清楚地知道。所以呐,所以,他一定是……爱……至少是比喜欢多一点的那种……对自己,是那样的吧。
轻曼嘴角挂着笑容,一直走到华灯初上,身边掠过的人从从匆匆赶回家烧饭的中年人变为面带浓妆结伴出来happy的年轻人。天空也渐渐脱去白日纯净透明的面具,显出黑暗的本色,包容一切爱恋和罪恶。
没有星星呢。
“哧——”剧烈的刹车声,侧前方50米远处一辆低调的奥迪A8堪堪停下,女人的声音:“哎呀,你喝多了,别再开车了。”
喝醉的男人被女人狼狈地架着出车门,女人艰难地从男人西服口袋里面找出车钥匙,想要递给过来的门童,男人却突然甩手拍飞那串钥匙,压着女人的肩膀和双手,抵在车门上,激情深吻。
轻曼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的,没有星星呢。
轻曼的脚下,是那串被拍飞的钥匙,只有两三个钥匙,却极不搭调地挂上一个夸张的毛绒挂件。
轻曼是故意的。她知道如果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他是一定会用上的,哪怕是出自“愧疚”“补偿”之类轻曼十分不愿意想的理由也好。但还是觉得好笑呢。礼物送出后不久,轻曼去他的公司,他正好带着几个人往会议室赶,在途中和轻曼碰上了。轻曼就觉着那些下属看他的眼光奇怪的很,眼一扫,就发现那个毛绒挂件整个冒出在裤袋外面,与正装搭在一起滑稽的很。她当然没有那么好心提醒他,不过憋笑的表情藏也藏不住。他居然委屈埋怨地瞪她一眼,却在转身的时候若无其事极其自然地塞回去,无奈实在太大,裤袋整个鼓起来。他装作不经意地捂几下裤袋未果,只好顶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开会去了。轻曼在他背后想象他面对下属时一本正经的表情,忍笑忍到内伤。上帝保佑今天的会议只要让他听听汇报就可以。不过看秘书手上拿的材料八成是项目演示用的。这次的案子重大,久不自己动手的他亲自上阵。背投打出他凸出的口袋的巨大阴影……我错了……轻曼那时候偷笑着想。
然而现在,这串钥匙却跌进尘埃里,绒毛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一层灰。
瞬间一切不堪的记忆如腥浪冲进脑海。
徐海陌说得没错,如果他肯要的她的人的话,她怎么会和别的男人磨叽,怎么可能和别的男人磨叽?
“真的。宋轻曼。你不可以。”他居然那样残忍决绝地吐出来,字字如淬了毒的银针,见血封喉。
于是长达七年的微妙平衡彻底打破,那些隐秘的小心思,那因罪恶和绝望而如鸩酒的爱恋,彻彻底底成了自作多情和不知廉耻。轻曼像是被重重地掴了,双耳嗡嗡作响。她不愿意相信一切迹象都是她的假想,那样细致的宠溺真实到每一次回想都能看清他脸上的细纹和指甲的光泽,鼻尖还萦绕那种馥郁芬芳。可是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却冷笑着,像是摆脱不了的诅咒:一切都是错觉,一切都是臆想。
她一边对那个声音咆哮着“不是!不是!”,一边自虐地放大那个声音,不断地replay:错觉,以及臆想。那是自己潜意识里在让自己放弃么?轻曼知道不是却不愿承认,她正是因为不愿意放弃。她还是愿意相信伤害自己可以伤到他。遍体鳞伤,再所不惜。哪怕是怜悯也好。她像是一切对爱情求而不得的傻女人,和别的男人约会,想要挽回。纵使她一度以为那是自己愿意放过他也放过自己的举动。她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底线,想要逼出他的底线。终于是高估了自己。一个吻而已,她已无力承受。
眼前的一幕又一次用旁白的语气陈述一个事实:宋轻曼,不可以。别的女人,谁都可以。
她的底线彻底暴露。怨愤——对他的,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完全失控。她像是疯子一样冲上去,赤脚踩过那个毛绒挂件。脑子里的声音充满讽刺:你恼羞成怒了么?终于暴露本性,得不到便要毁掉么?身体却完全停不下来。
最疯狂的一刻脑子突然清明起来:最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你究竟爱不爱我”这种歇斯底里着想要逼问出的答案突然就不重要了。yes or no能够对“我爱你”这个事实产生任何的影响么?
这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脑中上演无数遍的情景真实化。
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轻曼匍匐在沈晟的身上,以一种缠绵的姿势,深深地吻他。
街市的喧嚣,人群错愕的表情,刹那褪作黑白的默片,被这近似旷古的一吻尘封进另一个于己无关的平行空间。它是一个古老的咒语,在人们一代代的信仰中升华成传说。而事实上,每一个灵魂都有吟诵它的资格。
她不由再次回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景。
在那个黑黢黢的,空荡荡的大房间里突然响起电灯开关的声响,“啪嗒”很细微地一下,小轻曼却全身触电般地颤栗。灯光却并不曾到来。他没有作罢,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把自己温柔的面孔藏在那微弱的光线后面。那丝丝的光线从自己的身体上穿透过去,拉扯着轮廓线在深厚的墙壁上打出巨大的阴影。
他说:“我来接你回家。”
她问:“你会像爸爸妈妈那样,离开我吗?”
他说:“永不。”
轻曼想象这一刻所有的华灯霓虹穿透他们两个的身体,将他们的轮廓细密地缝合在一起。
我们回家。永不分离。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近在手肘边的车轮戛然而止。
真正的绝望这时候翻天覆地而至。轻曼像是一路赌输的赌徒,最后一把赌上身家妄图翻本,可揭开的牌宣告了她的一无所有。罪恶与贪婪的烙印将永生将她钉在猩红色的十字架上,求死不得。
然而下一秒钟,陷在绝望中的轻曼訇然攀至愉悦的顶峰。
刚才的刹车声唤回了沈晟的一丝清醒又或是让他陷入了更深的催眠,总之沈晟突然以不可想象的大的力气反压到轻曼身上。
夏夜还微烫的柏油地面,颗粒状的疼痛与肩胛骨和脊椎骨的完美对接。
他喃喃私语:“曼曼,是你。真的是你。”他细长的手指深深插进轻曼散乱的发丝中,以更加缠绵的气息和节奏,吻下来。
庄家的手里没有牌。
宋轻曼,你翻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