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王小团儿

31、蓮·音·折翼

　　她仔细听。听不见时光流转的声音。只有这个寂寞的黄昏，赭石色，夕阳如往常一般，孤独地渐渐西沉。

　　黑色的帆布鞋踏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像是河流里逡巡而过的鱼群。但与她并不相干。她逆流而上，迎着逐渐亮起的华灯，像一只灯箱里的倒立水母。

　　仿佛事先安排好一般，马路两旁的路灯，依次亮起。然后这个城市里如升起了一天的星宿，各种星星点点，各种明亮，要迎接这个跟昨天没有任何不同的夜晚。

　　穆思佳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路灯的柔光下，缩短，拉长。缩短，拉长。

　　人的耳朵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风声，雨声，车声，海浪声，婴儿的哭声，雪花的落地声。然而人听觉最敏锐的却不是耳朵。穆思佳一直以为，能听到所有声音的只有人心。

　　很小的时候穆思佳做梦。梦见漫天的长着巨大白色翅膀的，无声的巨鸟，在头顶上方张开她们的羽翼。可是她们不飞。她们沉默得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她看见她们雪白的翅膀在无形的压轧里鲜血横流，她害怕得大哭起来。

　　大眼睛尖下巴会把跟男朋友一起的亲密大头贴送给她的小霞，在她怀里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她对她说，分手如同吃饭。现在爱情对于我们，只是一件奢侈品。

　　可它原本又是一件最普通的东西。越是无知的人，越能轻易地从里面得到幸福。想得太多，反而不幸。

　　这不是她所要的爱情的形状。

　　人总是擅长把简单的事情变得扭曲复杂。自私，贪欲，怀疑，冷漠，狭隘，诸如此类的人性，还有恨不能无所不用其极的现实，竟不容许两个人简单地说一个爱字。

　　她想起瞳。想起细细。想起小霞。想起阿LAY。想起她遇到过的所有人。想起——莲。

　　如果那时她遇到她，她直接在路灯下抱住她。从此再不放手。

　　其实她明白。那时她已经爱上她。

　　她就这样在惨淡的路灯下，咯咯地笑起来。那么简单。可她们都做不到。

　　她抬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家街口的刺青店。店面装潢简洁。安逸。平和。与世无争。店里有明亮的温暖的黄色的灯光。戴黑框眼镜穿浅绿色衬衫的女老板，对着她微微地笑。她鬼使神差地迈了进去，看见一墙的画，一墙的色彩，各种各样，像不同的故事。

　　“好漂亮。”她说。

　　“要刺青么？”女老板问她。

　　她环顾四周，那些黑色的蝎子，灵异的鬼脸，妖艳的曼珠沙华，慈祥的佛，轻如无物的白云，坚强的石南竹，一个个，一幅幅，印在纸上，都在对着她笑。都在对着她说话。让她迷茫到不知听谁的好。她想对它们说，静一静！一个一个说！但是它们仍是七嘴八舌，嗡嗡乱乱。她茫然地看着它们，不知所措。

　　“每一个刺青都有一段故事。”女老板说，“故事总有相似，但也有不同。”

　　忽然间她知道了自己的故事。她指着许多作品中的一副，说：“这就是我的刺青。”

　　一朵泼泼洒洒的红莲，纸上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随着风吹而摇动。不刻板，不妖冶，却不减风姿。

　　这便是我的刺青了。

　　女老板微微一笑。“这里成百上千的作品里，唯独只有这一副，不是出自我的手。”

　　“这就是我的刺青了。”穆思佳说。

　　机器轻轻地嗡嗡作响。穆思佳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夜。她的手指滑过桌面，桌边，桌角，只是感觉不到痛楚。任由颜料慢慢渗透进皮肤，然后一点一点揩去血迹。

　　“疼？”女老板问道。

　　穆思佳摇头。

　　她看着机器在手臂上震动，忽然想起了以前梦里的那些巨鸟。白色的。慢慢地张开她们沉默的翅膀。

　　她开始笑。微笑。忽然感觉全身变得像孩子一样柔软。

　　沉默而热烈的红色的莲花，慢慢在她身上绽放。

　　“一模一样。”女老板仿佛是不经意地说道。

　　“是呀。”穆思佳笑着说，“一模一样。”

　　“刺青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女老板温和地说，“就像很多事情对我们的伤害一样。每一次流血，就有一点东西进入妳的皮肤，慢慢地，妳全身就会形成一副美丽的画。这就是刺青。”

　　“画画，我一直以为只能在纸上。”穆思佳痴痴地说。“就像她说的那样，亮部尽量不要脏，暗部尽量不要闷。”

　　“画一幅画，可以在皮肤上，”女老板说，“也可以在一个人的心里。”

　　机器已经沉默。而那些折翼的巨鸟，早已经不能够说话。

　　穆思佳轻轻触碰着自己手臂上盛开的红色的莲花，微笑着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的刺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