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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人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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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七年,冬夜。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几日,皇城墙沿儿和宫殿屋宇上都积了层霜雪。入了夜后,灯火与雪光相互交织,将整个宫城映衬得恍若一尊琉璃世界。
今日是冬至,宣和帝在太和殿大宴群臣。
宫殿内被银炭烘烤得暖融融,几十座树形金枝烛台将室内映照得恍若白昼。正中央的白玉台上,一群舞姬们正和着乐声鼓点起舞,轻纱薄绡旋起,搅动得空气里满是醇酒与脂粉的香气。
顾挽纱坐在宣和帝身边,看着宴席中央的歌舞,心不在焉。
她余光始终绕在左侧下首那一抹朱红色上。
大梁官员的官服按品阶分为赤紫蓝青四色,能穿上一身红色官袍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人物,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而二十来岁就达到这样地位的,满朝上下只有那一人。
二品尚书令,沈瑜。
挽纱身为宫妃,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盯着外臣细看。于是她抿了一口酒,趁着放下酒盏抬起头的空隙,不着痕迹地朝那位沈大人的位置扫了一眼。
镶青玉乌纱帽端正地戴在发顶,身上穿着朱色官服,上绣云纹仙鹤的祥瑞。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正经官袍。
即便是这样的一袭红披上身,也透不出丝毫的鲜活气,仿佛皆被他服服帖帖地压制住,只剩下克制与冷淡。
隔着有些距离,挽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能看见沈瑜微微低着头,似乎对玉台上活色生香的歌舞不感兴趣。他指腹搭在白玉酒盏上,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时不时拿起杯盏饮一口酒。
挽纱很快收回视线,只是余光仍留意着他。
夜宴过半,沈瑜在一片喧闹中放下杯盏,侧身离开了歌舞欢腾的大殿。
宴饮上时常有不胜酒力的官员半途出去醒酒,因此他的离开倒也不算惹人注目。但挽纱心思全系在他身上,自然注意到了这一切。
她沉吟片刻,瞧了眼身边的皇帝。
正如她设想的那样,宣和帝的兴趣正被玉台上的舞姬们吸引着。一曲舞毕,挽纱将领舞的少女招上前来,安排在皇帝身边坐下。少女也没辜负她的期望,立刻乖巧地伺候起来,娇笑着执起酒盏,喂到皇帝嘴边。
舞姬的容貌细看不算精致,但胜在年轻新鲜,很快便被皇帝搂在怀里调笑起来。
时机成熟后,挽纱随便找了个借口,如愿以偿地抽身而退。
她没让任何宫人陪着,只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出了太和殿,便沿着一边的小道往前走。
太和殿的笙歌渐渐飘远。
刚刚耽搁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挽纱走得有些急,踩在积雪上的步子咯吱作响,手里的宫灯散着暖橙色的淡光。她沿着小道走到底,转了个弯,隔着花木能远远看到临湖的揽芳亭,亭中立着个淡红色的身影,便停下了脚步。
赶上了。
挽纱稍稍舒了口气。
沈瑜独立亭中,背对着她,像是在望着远处出神。
她倒也不急着上前,而是先走到湖边,借着微弱的灯光,对着湖面端详起自己的倒影。
水面映出的面容有些朦胧,不过还是能隐约辨出几分国色天香的韵味来。
挽纱低着头,取出一盒浅绛色唇脂,凭着感觉用指尖在唇上补了补,然后取下鬓侧的蝶戏海棠步摇,调整了个更合适的位置。发间垂下的玉珠坠子落在她颊边,散着柔美剔透的光泽。
这副容貌,是挽纱一贯依仗的武器,她对此素来很有信心。
上辈子凭着这张脸,外加一些小小的手段,皇帝的宠爱被她牢牢地攥在手里。她成了荣宠万千的顾昭仪,在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时风光无两。
但好景不长,宣和九年权臣篡位,京城陷落,她的安稳日子到了头,只能跟着废帝一路北逃至幽州。
幽州破败萧条,而更严重的问题是民心不稳军心动荡,急需一个安抚的法子——于是挽纱就这样被推出去,担了所有殃民亡国的罪名。
她被押上了祭坛,在听完诏书上列数自己的一条条罪孽后,得到了和史册里妖妃们一样的下场,处死。
那时候的很多细节她已经记不清。
只记得自己被捆住了手脚,从高高的祭台被推下去,沉进了冰冷刺骨的深潭里。
想起那种痛苦的窒息感,挽纱轻轻打了个寒噤。
她摇了摇头,将不好的回忆甩开,注意力重新回到亭子里的沈瑜身上。
上辈子篡了宣和帝皇位的乱臣贼子,便是这位沈大人。
距离他发动宫变,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
挽纱并不打算阻止这件事。
她只想活命,并不在乎皇位上的男人是谁。
况且她对朝政了解得不深,与宣和帝也只是逢场作戏……与其费劲巴拉地保住宣和帝的皇位,还不如直接搭上未来新帝这座大靠山,既有效又干脆。
若是能讨得新帝欢心,等到改朝换代那日,放她一条生路总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挽纱将主意打在了沈瑜身上。
可她上辈子对这个人没什么了解,连面都没见过;而这几日间打探的消息,除了几条他常在宫中走的小路,也没什么人了解他的性情喜好。
挽纱也曾努力地等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设计过三回偶遇,但收效甚微。
最近一次是三天前。
沈瑜常走的小路边有一片梅花林,花影灼灼,暗香浮动。挽纱故意选在这里与宫婢们玩鞠球,瞄见他路过,彩绸扎就的玲珑鞠球便高高地飞起,正巧落在了他的怀里。
她的本意是借机与他搭两句话,然而他只是淡淡称了一声“娘娘”,对她的示好与接近根本无动于衷,把鞠球递给她,便扬长而去。
挽纱那日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来梳妆打扮,便是向宣和帝邀宠,也从未像这般上心。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半分停留。
她甚至怀疑,沈瑜可能连她是谁都没记住。
是块难啃的骨头。
不过挽纱倒也没有气馁,毕竟,他们也只见过三次。
今晚将是第四次。
前三回见面都是在白天,四周偶有来往的宫人,想来就算沈瑜有心,恐怕也要因着身份对她有所顾忌。好在今晚冬至宴上,他半途离席,让她逮到这个绝妙机会跟了出来。
簧夜寂静,四下无人,揽芳亭三面临湖,波光映月,实在是个花前月下的好地方。
更妙的是,那亭子里的人默然独立,像是怀揣着什么心事。
挽纱默默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悄悄吸一口气,弯起她自认为角度最好看的微笑,朝揽芳亭迈出了脚步。
然而还没走两步,却听见“噗通”一声。
挽纱吓了一跳,生生止住脚步,看到沈瑜扬着的手慢慢收回,似乎将什么东西抛进了湖里。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那微微紧绷的后背,得到了一瞬的松弛。
他没再继续停留,很快离开了亭子,渐渐走远。
他去的方向却不是太和殿,而是往更偏僻的方向走去。
挽纱看着他走远,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悄悄跟上去。
沈瑜走这条偏僻的小路,显然不是散心。
他这回的步伐略比先前匆忙,还时不时警惕地环顾四周。
挽纱掩在草木花丛间,用宽大的袍袖遮去灯笼的光,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不知不觉,周围的环境愈发清冷,竟来到一处极为陌生的区域。
此处杂草荒芜,还生了不少歪七扭八的枯木,尽管被积雪覆盖,但也走过时也很容易弄出明显的动静来。
挽纱怕被发现,就干脆寻了一处隐蔽的墙根儿,然后看着沈瑜在一座废宫前停下,确认周围无人后,推门而入。
然后便没了动静。
那宫殿仍是一片黑漆漆,就好像压根儿就没有人进去过。
挽纱简单地观察了一下周遭环境,除了墙角里打瞌睡的一只瘦猫,便再也没有别的活气儿。朱漆从宫墙上不规则地剥脱,稀稀拉拉露出里头灰扑扑的砖石。
即便凭着两辈子的记忆,她也不知道这是哪儿,不过还是能感知到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隐隐透着不详。
月亮被云层遮住,天色又晦暗了几分。
挽纱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从那座废宫里头出来。
她咬着唇,不甘就这么一无所获地回去,何况她亦好奇沈瑜今夜古怪的举止。
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上前,轻轻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
宫室里没点烛火,漆黑一片。
挽纱将手里的宫灯举高了些,一层暗淡的光晕便染上了殿内每一处角落,让她得以看清这间宫殿的陈设。
鲛绡纱帐,珠帘玉钩,八宝珊瑚树,紫檀雕镂屏风……
她提着灯将角角落落看遍,也没见着什么人。唯有自己那条细长的影子,孤零零地随着光线晃动着。
沈瑜明明走进了这座废宫,而且,这里只有一扇门,他绝没有提前离开的可能。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蒸发了?
挽纱觉得这简直太过荒谬。
她按了按眉心,借着微弱的光线,再次仔细环视起周围来。
这间宫室的陈设有些旧,但仍能看得出昔日的精致,似乎是一位宫妃的旧所。
她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梳妆台边的墙壁,那上面嵌着一副画像。
画上是美人。
翠柳拂堤,春水微澜,一身霁色宫装的美人凭栏而立,素手搭在身前,斜斜执着一株清丽的水仙。此画没有落款,不知是何人所作,只在边缘空白处留有一行小字:秋水为神玉作容。
挽纱素来自恃美貌,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工笔描摹下的女子,实在是美得出尘。
想来这便是这位宫殿的旧主,只是不知道她与沈瑜又是什么关系,竟让他深夜悄然走进这里,又匪夷所思地凭空消失。
挽纱瞧了瞧窗外已深的夜色。
就算继续等上一整晚,恐怕也未必会有什么收获。她已在此耽搁了许久,虽说有些遗憾,但也只能回宫去了。
她提起搁在地上的琉璃宫灯,从美人图前转身。
才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听到一阵极轻微的响动。
一开始挽纱还以为是这废旧宫殿里的老鼠,但细听下去才发现不是。
那是一种极有规律的“咯吱”声,辨不清来源,似乎隔得很远,又仿佛就近在眼前。
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在接近,挽纱这才意识到这动静似是从背后传来。
她倏地转过身,然后不禁睁大了双眼。
那原先镶裱在墙壁上的美人图,此时竟沿着一侧长轴,像一扇门似的缓缓展开。
先是一道窄窄的缝隙,一只修长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指节分明地搭在一侧画框上……然后是赤红色的袍袖、缀着祥云仙鹤的衣领,墨色的乌纱官帽。
他从美人图后走出。
一开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然后双眼淡漠地抬起,目光碰触到眼前的女子,怔在了原地。双瞳似是因为惊愕,微微一缩。
挽纱惦记了一晚上的男人,就这样地出现在她面前。
可她心中并没有丝毫的喜悦。
那人眼中的惊讶只不过停留了一瞬,很快便转为冰冷冷的杀意——她虽然还不知道美人图后藏着什么,但大概,那是一个值得杀人灭口的秘密。
挽纱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就跑。
但肩头的银花披帛碍了事,被身后那人一把抓在手里,拽了一把,她便强硬地扯了回去。
手里的琉璃宫灯“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成粉碎。裹在灯盏里头的小火苗抖了抖,颤颤巍巍地熄灭。
整座宫室又重新陷入了昏暗。
挽纱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听到一阵机括转动声,那展开的美人图又重新合了回去,静静沐浴在一室的月色里。
而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肩膀被他在身前用力抵住,挽纱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挣扎无果;刚想开口试着呼救,一把匕首却泛着寒光,横在了她颈边。
这是她与他的第四次相见。
他打算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