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日晴空》暖季禹白

1、家（一）

　　叶满晴坐在椅子上，眼睛平视前方。旁边的桌面上一个空杯子，不知被谁随手搁那儿了，里面没有水，什么东西都没有。她甚至看见了桌上一块被墨水浸透的痕迹以及一些杂乱的笔迹。比这些笔迹更杂乱的是这个办公室，警察局里某间平常的警务室。

　　电话到处响，人员从面前走马灯似地换转，偶尔有人瞥她一眼，但没有人过来询问她任何话，也没有更多关注她。早上把她带过来的那个女警员再没出现过，好像是把她带过来后，那个女警员就接个电话，急匆匆朝电话里说：“好，在哪里？我马上过来。”然后没回来。

　　叶满晴发现自己饿了。如果有杯水会好点，她心里想。那个急忙走的女警员告诉她：“你在这里等孟警官来。不要到处跑！”叶满晴没有到处跑，别说走动，就连眼睛也没有乱瞟。期间，她上了次洗手间，然后马上回来，继续笔直得坐好，双手垂在大腿前，偶尔握着拳头泄露了她心里一丝丝紧张。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她听到靠近门口的一些警员打招呼：“孟警官，来了。”

　　“嗯！局长在吗？”这个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中音。声音不急不缓。叶满晴喜欢这个声音。她略略偏偏头，打量了一下门口走进来的那个高大的男人。她发现这是一个非常适合穿警服的男人。高大、英武，脸色略为憔悴，一双深邃的眼睛，眼里布满血丝。那个男人脱下帽子，叶满晴看见他的发丝有些凌乱。

　　一个警员说：“局长在办公室里。他等你很久了。”

　　“好。我进去一下！”迈着坚定的步伐朝里面走去。每一步都沉稳。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打乱他的坚定呢？叶满晴不禁想到。这个男人就是早上那个女警员要带她来见的人了。

　　叶满晴不禁挺了挺背，坐得更直一些。偷偷捋捋衣角。衣角有点短了，她想。如果衣服能再长点就好了。

　　不一会儿，孟警官走了出来。一个警员朝他点点头，然后朝叶满晴指点了一下。孟警官走了过来。

　　决定命运的时刻！叶满晴想，眼睛睁得更大了，一动不动得盯着走过来的男人。男人走到她面前，离她大约一步距离的时候停下来，顺势在她面前蹲下来，看着她，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他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女孩表现得很镇定，也目不转睛得看进他的眼睛深处，但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水汽分明告诉他，她的一些内心活动。真是一个小孩子。他不禁朝她笑了笑，眼神中有种淡淡的忧伤，但马上又被笑意掩盖。

　　他握住叶满晴的右手，声音变得略微沙哑：“你好！我姓孟！”

　　叶满晴马上说：“我知道你是孟警官！”

　　孟警官笑了：“我也知道你是叶满晴。我还知道，你7岁了！”友善的笑容很有抚慰的作用，叶满晴也笑了，带着微微的羞涩。

　　孟警官低了低头，然后抬头继续看她：“早上陈警员带你过来时应该有跟你说过了吧？”

　　叶满晴大声说：“是！”

　　孟警官说：“这么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跟我们住一起了，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是！”叶满晴依然大声，露出白白的一排牙齿。感觉自己牙齿露得太多，有点傻傻的，马上闭上嘴巴，眼神依然看向孟警官。

　　孟警官伸手帮她把额发捋到耳朵后面，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站在自己面前。营养不良的缘故，小女孩瘦骨嶙峋，显得骨架很长，眼睛很大。他说：“真好，不是？那我们回家吧？东西都在身边了吗？”

　　叶满晴看向旁边一个纸盒子，那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一条小毛巾、一个小杯子、两根绑头发的裸面橡皮筋，还有一本残缺的小人书。她觉得可能真太简单了些，认为应该做些解释才是：“还有一套换洗的衣服。育幼院的阿姨说很破了，已经没有办法给补了。”

　　孟警官摸摸她的头，说：“没有关系，我们改天去买。”牵住叶满晴的手朝门口去。叶满晴却忽然停住了，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得问：“那，我以后怎么称呼您呢？”

　　孟警官说：“都可以！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叔叔，或者……爸爸！”

　　“好的，爸爸！”她紧紧握住那双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大手，非常安心得跟着走。她知道，她终于握住了一个未来。这双温暖的手，是一个承诺，一个永久的契约。

　　坐在孟警官的自行车后面，叶满晴看着尘土飞扬的街市，嘴角控制不住上扬。她甚至看见一个美丽的橱窗，橱窗里模特身上的衣服真漂亮。而在街角的一个蛋糕店里，挂了串五颜六色的气球。气球鼓鼓的，每一个都显得饱满、充实。

　　孟警官带她去市场买了两个菜，然后说：“我们得去接一下江河。哦，他是你弟弟，5岁了，在上幼儿园。”然后又说：“他可是很帅的一个弟弟。你一定会喜欢的。但是，他不喜欢你当面说他长得帅，否则会咬你的。真是脾气大的小孩子。”带一丝苦笑。

　　叶满晴却真心笑了：“爸爸妈妈的小孩肯定是帅的。我们会好好在一起的，爸爸。”

　　到幼儿园却有点迟了，大部分的小孩都走了。幼儿园的阿姨正在门口张望，见他们来了，很高兴：“孟警官，来啦？江河等得不耐烦了。”

　　顺着幼儿园阿姨的目光，叶满晴看见一个穿白色T恤衫，蓝色短裤的小孩，低头站在一旁，脸却是朝着墙的。脚有一下没一下踢着墙根。小书包却被拖到地上。

　　孟警官走过去：“江河，对不起，爸爸又来迟了。”

　　小男孩继续不搭理。

　　孟警官说：“你看看，我给你带谁来了？满儿，你来，这是弟弟！”

　　小男孩总算转过身来，一脸不高兴得板着，觑着叶满晴一眼：“谁是她弟弟？我又没姐姐！”

　　孟警官说：“今天开始你就有姐姐了。应该高兴才是。”小男孩撇撇嘴，不作声。叶满晴看见他那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真象一只闹情绪的小狗。她当时是这么想，其实她真得错了，那不是闹情绪的小狗，那是一只小狼崽的眼睛。她其实也没花多少天时间就发现了这个事实。

　　小男孩撇下孟警官与叶满晴走向自行车，不耐烦得：“爸爸，快点呀。肚子都饿死了！”

　　小男孩坐在自行车的前面，叶满晴坐在后面，由孟警官载着向前，拐过一条狭长的小巷，再拐一条小巷，最后走进某处院落中的一栋楼房，沿昏暗的楼梯走到三楼。

　　孟警官开门：“到家了！”

　　很小的一个房子。进门就是一个厅，厅里摆了两条沙发椅子一个小茶几。厅的角落里一张饭桌，几把椅子。即便这样，厅已经很满很满的样子。进门左手边是小厨房、旁边一个小房间。厅的右面先是一个房间，然后一个卫生间。这就是全部。

　　叶满晴很满足。这是她住过的最好的房子，爸爸说，这是家！

　　爸爸说：“满儿，你以后就住厨房旁边这个房间了。你自己看看喜不喜欢。你们姐弟玩一会儿，我去给你们做饭。”

　　叶满晴始终笑着，笑着，即便看着墙上挂的一个黑框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很青年、俏丽，一身警服，显得那么英姿飒爽。叶满晴依然微笑，想：江河的眼睛遗传自她。

　　小男孩却冷冷看了她一眼，自顾坐到沙发上，从书本里掏出一把弹弓把玩，顺便冷冷得嗤她：“白痴！口水都流下来了！”真不象一个5岁的小孩。叶满晴想，同时，又想，自己又何尝象一个7岁的小孩呢。

　　她在男孩旁边坐下来，想跟他说说话：“妈妈长得真漂亮！”

　　男孩依旧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告诉她：“那是我妈妈，又不是你妈妈。”

　　叶满晴说：“爸爸说了，那是我妈妈，以后就一直都是我妈妈。”

　　吃饭的时候，叶满晴说：“爸爸，妈妈是不是姓舒？”

　　然后，她郑重得说：“爸爸，你替我迁户口的时候，能不能帮我改姓舒。我想以后跟妈妈姓。”

　　7岁的女孩开始叫舒叶满晴，开始了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生活。她每日里高高兴兴、乐乐和和的过着，时常遭到小男孩的白眼。小男孩说：“白痴！”偶尔舒叶满晴也会往回丢一两个白眼。大部分时间都不跟她计较。

　　从此，生活是新的。以前的事情不要去在意。往后的事情才需要在意呢。少年老成的江河，镇日里板着帅气小脸的江河哪里会了解这些呢。

　　大约一个月后的某天，当地日报的某个社会新闻栏目里有这么一则新闻：

　　“今日，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实，终审判决林XX死刑，即日执行。”

　　这需要对照的是半年前的另外一则震惊了这个城市的案件。当时的报纸是这样描述的：“我市昨日发生一起严重的家庭惨案。无业人员林某因欠巨额赌债，向同居女友逼钱。因其女友实在凑不出他所要的钱，便在租住的屋中，用私藏的手枪向同居女友叶某连开数枪，将其致死。并将两人共育的7岁不到的女儿从窗户中扔出。其女手扒窗台挣扎。林某便用枪托砸女儿双手，欲将她推下楼去。某警察局防暴警察舒雅城赶到，撞门进去抢救。林某仓惶朝舒警官开枪，舒警官重伤，送医院路上死亡。所幸小女孩被人救下。虽然伤痕累累，幸无性命之忧……”

　　舒叶满晴对这些相关的报道一无所知。除了刚被送到育幼院的前几天，半夜里，她梦见淋漓的血，从梦中醒来，然后她说：“走开！走开！”梦逐渐散去，她发现自己有一颗坚强的心。现在，她拥有一个新家，这个家里，妈妈用生命换了她的未来，而爸爸则给了她的未来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从此，7岁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了。

　　舒叶满晴对孟江河说：“江河！我们跟爸爸妈妈好好过！”那时她正踩在小凳子上将妈妈的黑框相片取下来仔细擦拭。江河不屑：“白痴！没见过天天擦照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