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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云山县,饶关镇,桐花巷子。

      已经十一月初,巷子里的桐油树叶子落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此时也在寒风中打着旋儿,要呼啦作响。

      现下已经立冬,来往的人多穿上了稍微厚实的棉衣。被风一吹,纷纷拢紧了袖子,匆匆而过。

      突然,巷子中段,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响起。
      木门被拉出长长的一道声。

      叶忍冬从巷子外的小河边回来,他小心地看了眼站在白家门外的人。

      泡了一上午的手红肿不堪,堪堪扣住看着比他还重的木盆,盆里面装着刚洗好的衣服。

      他踟蹰下,正打算上前询问。不料自己名义上的养母突然从门中探出身。

      叶忍冬下意识侧身藏在围墙后。

      脚底被石子硌了下,惊醒了他。他深吸了口气,重新端着盆出去。刚想推开门,却不料养母惊喜的声音隔着墙传来:“花媒婆,这是妥了?”

      叶忍冬哆嗦的唇苍白。

      媒婆?

      白茯不是被征兵四年了吗,叫媒婆干嘛?

      他提了下盆子,瘦得跟竹竿似的身子绷紧。

      花媒婆那大嗓门欢喜道:“哎哟!我花媒婆出马,就没有办不好的事儿。我可是给你家忍冬找了个大富贵的。”

      叶忍冬刚准备推门的手顿住。

      帮我?

      干枯的长发下是乌黑的面皮,眼神纯净澄澈。不过目光像个垂垂老者,泛着沧桑。

      那边声音还隐约能听到,叶忍冬骤然回神,扒着青砖墙角细听。

      “进屋说,进屋说。”

      白婶子的声音激动,看样子是将人领了进去。

      叶忍冬扣着木盆的手泛白,心里没由来地慌乱。听到里屋关门声,他急忙抓着木盆推门进去。

      前院空空荡荡,收拾得不见一丝灰尘杂草。

      他放下木盆。犹豫下,还是鼓着勇气蹲在了窗外。隔着窗户,雾蒙蒙的声音传入耳朵。

      “白家婶子,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找到杨天这般条件的,人家除了喜欢喝酒有什么毛病。”

      “再说了,你家冬哥儿都十八了,那么个磕碜样,人家还愿意出十两聘礼呢?十两啊!”

      茶杯磕在木桌上。叶忍冬肩膀下意识一抖。

      他眸子满是惊恐。

      “我也没嫌弃不是,那聘礼……”

      “人送到就给,人家那边说明晚就要,这是五两,余下的……”

      杨天!

      这名字宛若魔咒,箍得他脑子绷紧,一股绝望瞬间将他包裹。像谁强制捂住他的口鼻,要将他拉到那腐烂的淤泥里。

      他不嫁,他不能嫁!

      叶忍冬牙齿咬得死死的,强迫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瞳孔惊惧,佝偻着离开。

      桐花巷子就没人不知道杨天的,那是个打死两个老婆的残暴酒鬼。他的第一任老婆是个家境好哥儿,杨天年轻时嘴上会说,以地痞流氓的身份攀上了人家。

      可他娶了那哥儿后,本性就暴露出来。

      不仅打骂那哥儿,还占了他家的铺子,气死了老丈人俩。后来,他还以女婿的身份夺了那家产后,挥霍无度又染上酒瘾。

      酒后对那哥儿动辄打骂,小时候巷头那院子里的哭喊声就没停过。

      当年那哥儿被他失手打死,还是他跟着爷爷看人可怜帮着收的。那满头是血、死不瞑目的样子,他至今还记得。

      而后面那一个也是如此。

      他不能嫁过去。

      破旧的木门被打开,拉长声音若幽冥。

      叶忍冬缩了缩脖子,抓着滴水的衣服退到一边,不敢去看那说笑的两人。

      “冬哥儿晾衣服呢,可真勤快。”花媒婆甩着帕子,笑看招呼他。

      这可是她做过最简单的媒,到手的银子多不说,还不用跟着忙活。

      瞧瞧这个窝囊样,就适合扬天那样的人。

      叶忍冬垂头,声音细若蚊蝇:“婶子安好。”

      花媒婆看他满身是补丁,畏畏缩缩捏着衣摆。只露出一截漆黑的脖子跟凸起的骨头。

      她眨下眼,笑着别开。

      扭腰走到门边,她冲白家婶子甩帕:“我走了,别送了,记得别忘了时辰。”

      门后,女人圆盘的脸上笑得眼睛都不见:“这哪能忘,慢走啊。”

      脚步声渐行渐远,门“啪”的关上,白家婶子插着腰走近缩在角落的叶忍冬。

      吊梢眼一狠,巴掌宛若烙铁打在他身上,伴随着口水飞溅的破骂:“磨磨唧唧的,洗个衣服洗了一上午。”

      “小贱蹄子,就知道偷奸耍滑,也怪说不得十八了还嫁不出去。”语气轻蔑,完全不把他当个人。

      叶忍冬被她拍得踉跄,险些将手里的衣服扔在地上。

      女人看见,脸上横肉一颤,喝道:“中午的饭就别吃了,吃吃吃,吃了屁事儿都做不好,怎么不直接去茅坑找食。”

      她又想到自家被征兵走的儿子,可恨这贱蹄子怎么不是个男的,也好代替她儿子去。

      怒气一上来,没忍住力气又打了几下。等发泄够了,才挪着粗壮的身体进屋。

      叶忍冬等她不见,抱膝蹲下。
      单薄的麻衣挡不住寒风,被打了的地方疼得麻木,火辣辣的。

      他双眼泛红,泪水在眼眶打转。

      好歹,不冷了不是。

      他环住自己的手轻轻拍着,不哭……冬哥儿不哭……

      “啪嗒”,水珠溅落,摔碎在地。

      他眨巴眼,又落了几颗。叶忍冬恍惚看到了安慰自己的白爷爷。

      白爷爷说:冬哥儿啊,咱不哭,被欺负了找爷爷,爷爷帮你收拾回去……

      可是啊,能帮自己的爷爷不在了。

      冬哥儿只有自己了……

      白爷爷不是自己的亲爷爷。叶忍冬是刚出生就被扔在白家医馆,被白爷爷捡回来的。

      白家人无缘无故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半点不待见他。

      有白爷爷护着还好,但自从十岁那年,老人家去世之后,白家人就把他当牲口。他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要是做错了一点,白家人就是非打即骂。时不时还不给饭吃。

      白爷爷死后,他在这个家呆了八年,也被磋磨了八年。

      叶忍冬被白家人施舍着活到十八岁,早过了最好成婚的年纪。可白家不死心。

      一想着明儿一早,自己可能就要去送死,不免绞紧了心子,抽抽的疼。

      他得跑,爬到山里去饿死也总比被打死的好。

      叶忍冬吸吸鼻子,夹紧手臂让衣服少漏些风。他加快速度将手里衣服晾了。

      *

      日头隔着蒙蒙的薄雾,渐渐收了光芒。

      弯月悬空,寒星闪烁,叶忍冬终于看到里屋的灯熄灭。

      叶忍冬丝毫没表现出自己知道明天事儿的样子,老老实实干了一天的活。

      借着微弱的月光,叶忍冬收拾好自己的户籍和唯二的两身粗布麻衣,背着包袱起身。

      户籍是白爷爷帮他上的。为了这事儿,爷爷还跟白家人吵了架。最后是爷爷自己单拉出来,将他的户口上在他的名下。

      白爷爷去后,以防白家人以后拿这个威胁,悄悄将户籍给了他。

      至于银子,他只有藏在鞋底的几个铜板,其余的被婶子搜刮了个干净。

      窸窣声响起,睡在自己边上的大黄睁开眼睛。他忙小声道:“大黄,不叫啊。”

      抱着狗头摸了几下,叶忍冬不舍地收回手。

      得走了。

      他背着破旧的包袱。拉开柴房的门,脑袋探出去听了下,再挪步迈过门槛。

      草堆上的声音凌乱,大黄站起身不动。叶忍冬别开眼,关上柴房的门。

      在空旷的院子里快速越过。他时不时看眼里屋。急促的心跳宛若夏日的闷雷,在耳中轰鸣。

      他咽下口水,大气不敢喘。

      咯噔一声,叶忍冬踢到门槛的木头。那瞬间,血液凝滞,鸡皮疙瘩瞬间泛起。

      黑亮的眼睛扫过门缝,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踏入巷子。

      朦胧的月色下,树影婆娑,像高大的巨人,在清辉中看着他前行。

      巷子里的时不时传来狗叫,叶忍冬哆嗦着圈住自己,照着熟悉的路赶去。

      穿过院墙,走到常洗衣服的小河边。叶忍冬转身,还能看见自己生活过的房子。

      他不敢停留,沿着小河往上。

      那是一座连绵起伏的高山,小时候没人带他,他只能跟着爷爷去山上采药。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

      挎着包袱,叶忍冬加快步子。

      沿着河走了两刻钟后,已经能隐约看见山上的大树。

      他身体太虚了,黑夜的凉意裹挟着寒风阵阵打在他身上,阻止他前行。

      叶忍冬咬紧牙关,目光坚定地埋头走。

      单薄的衣服被风吹起,头发糊了一脸。

      过了小河上的桥后,大片大片的田野盛着冬水,月光倒影落在水里。隐隐能看见匆匆而过的人影。

      一个时辰后,叶忍冬停下脚步。

      他撑在地坐在石头上,茫然四顾。

      这里大概是山的外围了。

      “这里还不行,会被找见的。”
      叶忍冬冰凉的手擦过额头的细汗,他休息了一会儿,又憋着一口气继续往前。

      山路石头灌木多,树枝时不时划过身上,叶忍冬咬牙坚持。

      弯月已经转到天的那一头,叶忍冬扶着树已经是跌跌撞撞。

      他走了一个晚上。

      又累又饿,又冷又困。

      叶忍冬咽下嘴里的血腥气,终于停下来。

      借着已经朦胧的天色,他看见山脚一座破败的茅草屋,塌了一半,但可以挡挡风。

      料想现在已经出了饶关镇的地界,叶忍冬放下心摸索着上前。

      茅屋上的草在风中张牙舞爪,看着是荒废许久了。

      叶忍冬抓着手里的木棍推门进去,里面的野草干枯,但也有半人高。

      他使着最后的力气甩着木棍,将看不清的蛇虫鼠蚁驱逐。

      最后拖着力竭的身体,摸索到还有块木板床的屋子,将就着屋里的草窝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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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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