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珍》君颐

1、重生

　　屋子里仍漫着龙涎香的味道，从碧玉塔式香炉上升起一缕肉眼难辨的青烟。晨光透过银红色的霞影纱，笼着紫檀嵌珐琅的插屏。
　　“殿下，该起身了。”小成姚掀开满底绣云纹洒金帐子，轻声唤道。这时他本不该来，殿下向来都是自己醒过来，但此时已然迟了。

　　帐子里的主人睁开眼睛，望见一条鎏金溢彩的凤凰，绚丽至极。

　　见她醒来，小成姚适时地放下帐子走到台阶下。

　　她斜着起身，及腰的长发霎时如云雾散开又聚拢，坐在床边，望了一眼自己白皙但略带薄茧的双手。竟发出几声抑制不住般的浅笑。
　　“什么时辰了。”清朗的声音，尾音是上扬着的，彰显出发声者的好心情。

　　“回千岁，卯时二刻了。”小成姚见主子醒来，朝门边侍立的使女抛了个眼神。侍女默默朝门外走去，下一刻便涌进来五六个婢子，端着水盆毛巾茶杯各色洗漱用具。

　　她洗净双手，拿起毛巾擦拭，面色自若，举止间流露出炊金馔玉养出的贵气。婢子适时奉上黄山毛尖用以漱口。

　　“今年是什么年份来着？”她端起茶杯，轻轻漱口后将残茶吐出，神色自如地问着一旁的小成姚。

　　主子是真睡糊涂了，小成姚心想，但他素来谨慎寡言，他面上仍是恭敬不改，谦卑如常地回道：“今年是康正五年。”

　　康正五年，江氏一统天下的第二十年。
　　她，韩姜叶，三十年前的亡国公主，一缕无处可归的孤魂，在这个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的身上，重生了。
　　她今早醒来时甚至惊喜得笑出了声。

　　她本就是一缕随着原主江叶生活多年的游魂，对江叶几乎了如指掌。况且，她前生本来就是个公主，也是学过礼仪，识得诗书，举手投足间带着的贵族气派也与原主江叶相差不多。甚至有一些礼仪，她比江叶懂得更多。

　　第一眼看到小成姚的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还是一缕游魂。直到分辨出小成姚说的话。她才万分惊讶地发现自己重生了。
　　由侍女服侍着穿上绣局特地制作的吉服，吉服胸前以金线满绣一只凤鸟，凤鸟的尾羽在裙摆处以各色孔雀翎羽和鸟雀的绒毛点缀，流光溢彩。

　　她此刻看着镜中，威严非常的自己和男子的装束，韩姜叶仍觉得晃神，连带着眉宇间都有一丝淡淡的疑虑。

　　前一世仿若一场梦，游魂那些日子也虚无缥缈。此刻，少女摸着手中的薄茧，用指甲触发一些痛觉来提醒自己，此刻她真切地活着。

　　不是作为娇弱无力的小公主，也不是不知去向的游魂。
　　是笑谈江山，翻手为云的权臣。

　　看着铜镜中，比起女子稍显粗糙的脸和因为习武而晒得健康的肌肤，相比起从前，她那用牛乳泡澡养出的白皙水嫩如最上好玉石一般的皮肤，韩姜叶更爱如今这个样子。
　　因为，那时候养出她金尊玉贵身子的是千人泪，身上着的锦绣和珠宝更是百姓的血。而现在她的身子，护卫了这个国家的边境安定，百姓平安。

　　韩姜叶想起已经在战火中消逝的睿朝，心中有一丝丝伤神。那些她和闺秀们好不快活的诗宴，奏响的鼓乐，是母国将亡的靡靡之音。很快，这淡淡的忧愁就又被重生的喜悦取代。

　　既然她能够重活一世，她定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只顾着享乐，囿于红墙朱瓦的靡丽。

　　她的眼神镇定的，透出一抹坚毅，心中立下誓愿。
　　这辈子，她不要糊糊涂涂地做一只只会玩乐和打扮的金丝雀。这九千岁的权柄赫赫，她定会，替自己，也替死去的江叶握紧此权。

　　看着她思索着事情，小成姚就出声提醒：“千岁，轿辇已在门外候着了。”

　　她走出门外，她曾以一缕游魂的样子无数次走在这青砖之上。
　　三十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阳光带来的身上的温暖。她舒服得眯上了眼睛，对着日光绽开一抹微笑。似乎回到了以前的时候，性子疲懒的她，纵使太阳高悬也总爱窝在屋子里睡觉，甚至还假借生病骗夫子。
　　那时候太快活了。不知自己是在怎样的火海中的快活。
　　再一次睁开双眼时，她迈步向前，坐上了步辇，手扶着略有些冰冷的紫檀，她骤然握紧，仿佛握住了这江山。

　　她眼睛直直地看向刺目的阳光。
　　是朝阳。
　　也是新生。

　　当匆匆赶到朝堂之时，朝上大臣正为着今年的税赋吵得不可开交。着红袍的和青袍的年轻翰林词锋相交，那年轻些的翰林终究抵不过红袍官员的老辣，被说的面色赤红。

　　她在殿外旁观了不一会儿，唇角轻扬，带着一抹似笑非笑自若地踏入殿中。随着她的到来，殿中的吵闹声渐渐轻了下来。

　　“臣见过陛下。”她一挥大袖，正要行跪拜的大礼，正如她所料，还未等她膝盖落地，那龙椅上便传来一道男声。

　　“爱卿免礼。”

　　待韩姜叶行礼完，落座于龙椅左侧加设的紫檀椅上后，那红袍官员朝着皇帝行一礼，扬声道：“陛下明鉴，此时正值秋冬之际，西蛮虎视眈眈，若此时削减军费，恐怕对军心凝固有所不利，更对不起边境的将士。”

　　那青袍翰林也不甘示弱：“蒋尚书此言有失偏颇，将士们守疆土艰辛，自然不能短了他们。然而军中冗费甚多，今秋本就收成不好，若不减免赋税，苦的是万千百姓啊。”

　　二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喋喋不休地争吵起来。

　　“此事待孤和千岁再思索一二。今日可还有其他要事禀奏。”皇帝像是厌了，语气中颇有几丝不耐烦。他说完这句话后，朝堂上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无事便退朝吧。”

　　下朝后，那青袍翰林退朝时，韩姜叶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三两步追上了他。韩姜叶暗道糟糕，硬生生在即将触碰到他肩膀时，控制住收回了右手。

　　伫立原地，她望着那青色渐行渐远，直至一个小太监来迎她去未央宫。

　　韩姜叶冷静地慢慢将记忆中的人名与眼前的人对应起来，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些人的名字。

　　自亡国之日，她从城楼之下一跃而下，魂魄便寄托在一柄宝剑之上。
　　在江叶抓周的时候，阴差阳错地，抓住了这柄宝剑。这十九年来，她就看着江叶长大，学武，杀敌。

　　但她的魂魄却不能离开这宝剑一里之外。除了江叶生活的地方，她没什么机会认真看过这皇城其他宫道。
　　坐上十六人抬的步辇，眼神扫过一块块汉白玉的方砖，朱色的宫墙和巡逻的侍卫。宫殿楼阁比她在睿国时更为繁丽，侍卫也显得更训练有素。

　　她走进未央宫，闻到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

　　宫殿里，皇帝令服侍的人都退下，只留了总管成平和姜叶二人。江叶坐在紫檀椅上，漫不经心地喝着上好的武夷岩茶。
　　“姐姐，那群老臣真是从狐狸洞里爬出来的，一个比一个心眼多。这段时间我可真是累坏了。”皇帝把沉重的金冠脱了下来，坐在江叶旁边，取了另外一盏茶喝了起来。

　　放下茶盏，瞧着姜叶漫不经心的样子，皇帝江黎很是亲昵地拉住了她的手，撒娇一般叫道：“姐姐。你想什么呢。”
　　这九千岁习武、吟诗，征战沙场，硬生生让弱小无助的国家在乱世中杀出血路，连带着她的弟弟，都登上了帝王的宝座。
　　但她一副缠金面具之下，无人知晓的，是这九千岁，竟然是女儿身。一个真正，艳绝八方的美娇娘。

　　也是一个，舞着武朝最凶残的剑的美娇娘。

　　她瞧着小皇帝一副孺慕的样子，玩笑般说道：“我在想，今秋我还没有吃过螃蟹。”

　　小皇帝江黎显然很是了解江叶，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来，说：“姐姐果然是有口福的，我今天特特让御膳房蒸了上好的大闸蟹来。”

　　又话了些闲事，二人便令膳房上餐。一边吃着螃蟹，韩姜叶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显露的天真和亲昵，思索着，会是他吗。

　　杀了真正的江叶的人，会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