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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春阁阁主觉得小师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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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悬壶长眉微拢,聚起的连绵远山前,浮起一层轻而薄的云雾。
这层水汽非但没有因时间退去而消散,反倒愈加深浓:
“你?”
说话的同时,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卷向沈燃犀,他分出一缕神识和灵气,分别挤入对方的识海与经络。
这其实是极危险的事。
但其他修士见了陆悬壶,都不敢稍有违逆,加上他本身常替旁人治病,仗着自己能把握好度,便更加随心所欲。
此时少女不过是略感不适地抿了抿唇,陆悬壶便感受到了极强的被冒犯感。
他立时终止探查,语气生硬:“本座可不曾说过,能拿本人的名号来应付差事。”
刚被高阶强者强行搜查过的少女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嘴唇也在发颤。
饶是如此,她仍强撑着挺直脊背,嘲讽道:
“这也不算,那也不算,原来回春阁阁主,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懦夫罢了。陆前辈这般行事,就不怕生心魔么?”
她刚被自内而外地强行搜查过,体力不支,一副随时就要晕过去的虚弱模样,声音也细如蚊讷。
偏这细弱的声音针尖似的戳中了陆悬壶的自尊,他眸色一沉,冷声问:
“你说什么?”
少女没有力气回答,但倔强的眼神足够替她说明一切。
陆悬壶长袍下的手攥成拳,松了又紧,良久,冷哼一声:“你需要什么。”
她嘴唇开开合合,像是想说话,却只吐出一团冷凝的白气。
而后腿一软,直直栽进了陆悬壶怀里。
他身子一僵。
除去看病的时候,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女修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怀中的少女散发出清新好闻的香气,像是刚摘下的草药梗经阳光晾晒,徐徐吐出的苦涩幽香。
宽大的衣袍原本叫一根簪子拢起,然而少女摔进他怀里之后,衣襟上滑,后领口便松了下去,即便有簪子束着,也挡不住什么东西。
雪白的颈项下,遍布着青红伤痕。
这些印记形状不一,但无一例外,每道都分外触目惊心。
狰狞的鞭痕两侧爬过细密的皱褶,陆悬壶视线甫一触及,脑中便勾勒出罪魁祸首的模样。
那是一根带刺的长鞭。
右侧的方形伤痕是烙铁留下的,下方那些小舟形状的伤口,则是出自指甲的手笔。
硬生生掐出如此深的痕迹,不难想出施暴者究竟有多丧心病狂。
陆悬壶的斥责和不满都在看见这些痕迹后消退。
他沉默片刻,将少女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地吩咐:“去配副生肌膏。”
视线转到少女胳膊上的青紫,他顿住脚步,改了主意:“不,你擅自带人回宗,先去归心堂思过。生肌膏的事,交陆望去办。”
说罢,便抱少女进了洞府。
说是洞府,不过是一处再简单不过的小茅屋。
屋内陈设朴素,唯一可算作点缀的,唯有窗外几丛窜高的小花。
毛绒绒的白色绒花偎在窗棂上不规则的木格里,微风拂过,挨挨簇簇地推搡一番,摇碎了房间中的光影。
陆悬壶轻轻将她放到自己的床榻上,并指悬于少女腕上,诊明病情后,抚平衣上的折纹,左手虚虚拢起右手的袖口,自瓶瓶罐罐中捡出一个巴掌大的陶土小罐,揭开上层纱布倒出少许。
接着又如法炮制,从其它几个小瓶中取了药,称好配比,细细研成粉末。
即便突破了渡劫期数百年,他还是习惯用一开始的方式解决问题。
架锅,煮水,煎药。
药草混合的独特苦香弥漫在空气中,绒花被熏得抖了两下,瑟缩着向一旁靠了靠,替少女的轻咳腾出空间。
陆悬壶听到动静,放下扇子,淡声陈述:“你醒了。”
“这是……”
话未说完,少女又咳了起来,这次比以往咳得都凶。
剧烈的咳嗽后,她拿开捂唇的衣袖,上面红梅点点,却是吐了血。
“你体内有余毒,解药毒性相克,反应会大些。”
陆悬壶信手将扇子搁置一旁,催动本命灵火,荧蓝火焰均匀包住锅底,几息功夫,便熬煮出一锅浅褐色的半透明水液。
药汁刚盛进碗里,就听沈燃犀又伏床猛咳。
“你体内的暗毒很烈,忍一忍。”
此话出口,陆悬壶自己都有些惊讶。
他极少劝人,平时行医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从不曾用这种语气安抚过病患。
他抿起唇,沉默地将药碗搁在床头,在沈燃犀身边坐下。
捞起她的胳膊,轻车熟路地按了几个穴位,将她体内的毒性完全激发出来。
手指刚挪开,沈燃犀就吐出一汪黑血。
陆悬壶神色未变,自然地拂袖清掉污渍,把碗又向少女的方向推了推:
“喝吧。”
沈燃犀慢吞吞地擦嘴角的血,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去拿药碗。
手碰上药碗,又慢吞吞地假装被烫到。
陆悬壶看得好笑。
回春阁的弟子从小都要学会辨别药性,因而给他们再苦的药,都不会看到半点不满。
然而这小孩怕苦又怕疼,药还没入口,就先给他使起小把戏来了。
“喝完。”
他面上没显出情绪,如旧冷淡地命令。
少女脑袋耷拉下来,圆滚滚的双髻像绒毛耳朵似的垂下来,坠在脑后,活像一只没精打采的小兔子。
她不出声,陆悬壶也不说话。
二人静静地僵持了片刻,“兔子”挪了挪窝,挤到墙角去了:“陆前辈,晚辈只是来替家师求药……”
陆悬壶表面不为所动,心里却哭笑不得。
适才还不客气得很,要她喝药了,倒是“前辈”“晚辈”地叫上了。
他板着脸,漠然把药碗向她面前更推了一推:“道友指责回春阁见风使舵,本座身为一派之主,自然不能叫人抹黑了宗门的声名。”
沈燃犀委屈巴巴地扁扁嘴,贴着墙根缩成一团:“晚辈将才叫人夺舍了,不知说错了什么,还请前辈切勿放在心上。”
陆悬壶轻咳两声,压下膨胀起来的笑意,摇了摇头,平静地望着她。
少女犹豫了片刻:“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陆悬壶轻轻颔首。
苦涩的药香海浪似的层层推开,看少女的模样,好像已被浪潮拍在沙滩上,动弹不得了一般。
她手脚僵硬,动作滞重,挪一分,都要窥一窥陆悬壶的脸色。
见他当真没有松口的意思,泄气坐直,抱起药碗深呼吸三次,在咯血的间隙,一口气把药灌了进去。
陆悬壶皱起眉。
她体内余毒毒性极烈,解药的药性也不弱,慢慢饮下都会疼痛难当,一口气喝完,疼晕过去都算是耐受力强。
他当即搭上少女手腕,掐住命门,将精纯灵气徐徐向她经络里推。
陆悬壶是木灵根,草木之气能缓解药物相冲带来的痛苦,可吃点苦头也是免不了的。
饶是他反应够快,沈燃犀还是疼得弓起脊背,缩成了一个麻布小球。
窗外的绒花窸窸窣窣地晃动,安慰似的挠了挠少女背后的簪子,但这点安抚在经脉几乎都要被冲断的痛苦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
少女下唇咬得发白,脸上血色尽失,细密的冷汗不住地往外冒,半盏茶的功夫,整个人就湿淋淋的,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陆悬壶垂眼,喉头微动,哑声说:“抱歉。”
早知这傻孩子会干出这种事儿,他该事先提醒一下的。
被疼痛淹没的沈燃犀显然没听见他的道歉,唇齿间吐出一声压抑的低吟,而后便软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陆悬壶坐着送了六个时辰的灵力,大弟子陆望前来送药、顺带替师弟求情,他的手都不曾从少女腕上移开。
天色擦黑时,沈燃犀终于悠悠转醒。
模样看着虽还虚弱得可怜,但精神已然好了许多,眼睑中淡青色的毒纹也彻底消散。
陆悬壶这才放下心来,收回手,召来陆望调的生肌膏,放在沈燃犀手边:
“每日擦三次,可以祛除你身上那些痕迹。”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可口服,也不可拿来冲调饮品。”
沈燃犀小小地“哼”了一声:“我又不笨。”
陆悬壶不语,眼中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
沈燃犀不大好意思地靠墙坐直,收了药,鞠躬道谢:“今日多亏了陆阁主……”
“又是‘阁主’了?”
沈燃犀:“……”
沈燃犀:“您对晚辈有恩,晚辈与陆道友十分投缘,陆阁主若是不嫌弃,晚辈就斗胆叫一声师叔了。”
陆悬壶漫不经心地拢拢衣袖:“我可没有喝药还要讨价还价的好师侄。”
沈燃犀小脸一红,歪着脑袋小声辩解:“晚辈那是、那是希望陆阁主把好药用在刀刃上,留给更有需要的人。”
“那你呢?”
“诶?”
沈燃犀不解地抬起头。
陆悬壶好笑之余,心下也微微一叹:“你中的是合情蛊,毒法之时燥热难当,却不会影响神智,就是风月场,也只会给奴隶用。”
然而在探查她是否真如自己所说那般清白时,他已知晓少女身上并无奴印。
他默了默,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叹了一声,传音叫弟子去取晚膳。
掐了传音符,陆悬壶再看少女,朦胧墨色笼罩四野,那双鹿眼是唯一一双坠落凡间的星。
他心口微微一涩,慌忙错开视线,哑声说:
“郦雍的伤需往东海求石华草,非使用者亲近之人不可摘取。你修为低下,身子骨太弱,好生调养几日再做打算吧。”
少女眨眨眼:“那……那这几日,晚辈住哪儿呢?”
陆悬壶语气自然:“就在此处。”
毒素虽已拔除,但说不准还有后续影响,多观察几日总是好的。
放在平日,药到病除,他早就走人了,也不知这回是怎么……
沈燃犀短短地“啊”了一声。
陆悬壶扭头去看,只见少女凑近些许,规规矩矩地在他面前跪坐下来,挺直脊背:
“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会有伤阁主清名吗?”
“我是……”陆悬壶想强调自己医修的身份,话却被少女打断了。
沈燃犀下了床,站不大稳,靠墙歪歪斜斜地站着:“恕晚辈无礼,此事有关清誉,晚辈与陆阁主并无瓜葛,留宿阁主洞府,实在有损名声。”
陆悬壶心里腾地窜起一股火气来。
和合欢宗弟子共处一室,究竟坏的是谁的名声?
他都不曾介意此事,她倒还避上嫌了。
陆悬壶拂袖,被她恼得转身就走。
与送饭的弟子擦肩而过时,又想起什么,停了步子,冷声说:“回春阁不同合欢宗,没有那么多待客的地方,若是不想住本座洞府,趁早离开此处。”
“好……”
好?
不等她话音落地,陆悬壶薄唇紧抿,连着在洞府外打下三道禁制:
“想走便走,本座绝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