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归去兮 ...
-
开运二年,正月十六
昨日上元佳节,灯火达旦,爆竹声此起彼伏,响彻三更,因此今早天色将将破晓,汴京城内的各家各户就已陆续张罗了起来,清扫碎屑积雪。
再加之,今日又是相府大小姐的出阁之日,他们还想赶早抢占个头排,多讨些喜糖,沾些喜气呢。
府外各家各户都早已翘首以盼,府内更是欢声雷动,张灯结彩。
相府东南角的海棠院内,婆子们大呼大叫的指挥着,丫鬟们托着托盘步伐轻快的忙活着,进进出出,匆匆忙忙,却又十分的有条不紊,正间的闺房内,正端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红衣锦绣,珠钗喜冠的少女,侍候的丫头也站满了一圈,各个都十分机灵的说着讨喜的话,你一句我一句的。
而红衣少女的脸上,始终都只是挂着一丝既疏离又得体的浅笑,若有似无。
妇人看了少女一眼便开口对四周的丫鬟们吩咐道:“好了,你们都先下去吧,我要和小姐单独说几句体己话”。
“是,夫人”屋内的丫鬟们纷纷乖巧的领命,一行人行过礼后便井然有序的出去了。
只有少女的贴身丫头琼枝,既无奈又心疼的抬眸看了眼自家小姐,便也带上门默默的退了出去,屋内一切都在瞬间归于冷清。
“棠儿,你可在怨恨为娘”端庄华贵的妇人淡淡的开口说道。
“女儿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妇人的神色染上了一抹复杂,哪怕自己和这个大女儿没有过多的情分,但毕竟也是自己亲生的,看着眼前这样酷似自己年轻时候的脸庞,她的心里终究还是涌上了一丝愧疚和不忍。
不,妇人微微蹙起了眉角,强迫自己甩开这样的心绪,为了整个相府的前程,她不能心软。再说棠儿已然是一枚弃子了,敌国归来的质女,能嫁入督军府这样的门第,且能成为当家主母,已经算是高攀了。
心里这般想着,但嘴上却改口道:“棠儿,如今这世道,朝中局势瞬息万变,江山易主也在眨眼之间,督军府统管着天下兵马,在这乱世之中许能护你一世周全。”妇人端坐着语重心长的说道,仿佛拒绝便意味不识好歹。
“母亲,如此耀眼的门楣,怎得就不让您最痛爱的华儿嫁呢”符甘棠嘲讽的说道。
一向姿态端然的华美妇人,在听到这道平静而又冰凉如水的声音后,眸光不自然的闪了闪,她缓缓的放下手中的茶杯,语气僵硬的说道:“你妹妹没你这样的福气”。
不等符甘棠再说些什么,妇人一边放下手中的茶盏,一边继续开口道:“好了,我去前院瞧瞧,你这边就先让琼枝陪着吧。”妇人逃似的丢下这句话后,便径自走出门去了。
符甘棠看着母亲的背影自嘲的笑了笑,她的母亲永远都是这般,在她幼时便总打着为她好的由头,哄她处处让着哥哥,让着妹妹,让着整个符家,母亲的一句肺腑之言,于她而言都是一种奢望。
八岁时,她代替妹妹远走辽国,成为异邦质女。
身处异国他乡,她受尽欺辱,在无数个偷偷落泪的夜里,她都只能独自舔舐伤口,就这样挺过了在辽国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而她的心中,始终都坚信自己的父亲母亲,终有一日会接回自己,这是她临行的前一晚,他们亲口向她许诺的。
而今十五岁,她终于满心欢喜的被父亲接回了家中,不想等待她的竟是另一个漩涡,今时今日,何曾相似。
督军府,呵——
名头真是响当,谁人不知督军府的嫡公子并不受宠,故常年游走于花丛,醉生梦死,怎么偏就被母亲说成是如意郎君了呢。
符甘棠轻轻起身,缓缓推开屋门,一股夹杂着雪渣的寒风向她扑面吹来,一身火红的裙裾肆意翻飞,她驻足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下雪了。
雪花纷纷扬扬,在寒风中翩然起舞,不同于雨的规矩刻板,它是那么的自由洒脱,符甘棠渴望的伸出手去承接,她目光柔和,仿佛沉醉于梦里。
“噼噼啪啪——”
不一会儿,前院响起一阵鞭炮的声音,符甘棠缓缓的垂下了自己那只冰红的手,她拢了拢衣袖,端庄明艳,但是眼神又重新换回了平静与淡然。
院子的门口远远的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她的父亲符彦卿,两侧稍后跟着的是一名身着宝蓝色长袍,玉冠束发,器宇轩昂的青年男子和一名身着樱花粉底荷花暗纹罗裙,俏丽婀娜的少女。
符彦卿远远的看着女儿的身影,形单影只,瘦弱的身躯笔直又倔强,此情此景,使他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步伐也开始变得沉重,他实在难以面对这个被亏欠至深的大女儿。
棠儿八岁时便离家,七年间都不曾承欢他们膝下,感情虽是淡了点,可终究是自己亲生的,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父亲”符甘棠微微屈膝见礼道。
“棠儿”符彦卿低垂着眼眸,不忍直视符甘棠那平静如水又薄凉似冰的眼睛。
“是爹对不住你”
七年前,兄长因谋乱的罪名被抄了家,先帝进而也对他变得满心猜忌。
恰逢长乐公主和亲的队伍将要出发,先帝为了试探并牵制于他,于是紧急下旨让华儿作为长乐公主的陪嫁,出使辽国做质女。
夫人得知此消息后当然哭闹着不同意啊,华儿不仅是她的幺女,更是她当初命悬一线拼尽全力所生下来的,自此她自个也落下了病根不说,华儿更是打出生便身体孱弱。
而棠儿却不一样,她自小就像个小皮猴,伶俐懂事又不让人操心,夫人与他的重心便不自觉的偏向了华儿,与华儿相处的时间多了,难免与这个孩子的感情更加深厚一些,一番衡量之下,他们不得不舍弃棠儿,让她替妹妹做了质女。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闷热晴朗的夜晚,夫人痛哭流涕的央求着棠儿:“你妹妹自出生起便身子孱弱,比不得你有些许武艺傍身,可以保护自己,这次就全当你是为爹娘排忧解难了,你只管去了,就可以使我们符府上下几百口人免于此劫,你且放心大胆,父母亲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你早日接回家来的......”。
善良又孝顺的棠儿见不得他们如此忧心,于是表现的大义凛然,她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们,重重的点了点头。
七年后,他终于兑现了当年的许诺,将棠儿平安带回了家,可......
符彦卿无奈的摇头叹息。
“姐姐”这时,一旁的粉衣少女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说道:“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这番恩情的”。
符甘棠目视前方,淡淡的抬手制止了她,她此刻的内心已是无比的厌恶和鄙夷了,不想再与他们虚与委蛇,既然都做出了抉择,再何必流露出一副无可奈何又可怜至极的神情呢。
继而,她眉眼淡淡的对着站在父亲另一侧的,始终一言不发,神情刚毅的男子说道:“哥哥,请背我出嫁吧”。
符昭序淡淡的点了点头,陌生而拘礼的向她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却又轻而易举的将她背在了背上。
丫头琼枝赶忙为她盖上了一条绣着戏水鸳鸯的红盖头。
红盖头盖上的那一刹那,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凄然,别人对她多么的冷漠薄凉都无所谓,可将她稳稳的背在后背的哥哥,却是小时候最疼她的人了,每次哥哥从军营或者学堂回来,都会给她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七年过去了,一切都成了往事云烟,就连曾经最宠爱她的哥哥都变了,变的和她生疏了,变的......只疼荷华一个妹妹了吧。
她温热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垂落在了符昭序冰冷的肩头,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能感受到这寒冬中,那一粒一粒如绿豆大小般的滚烫。
堂屋之中,她拜别了父母,父亲始终红着眼眶,母亲的眼里也难得流露出了一丝的不舍和歉疚,可能这也仅仅是出于,身生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最后一点本能了吧,而这些却早已在她心中不再重要了。
之后她便一路未做停顿的被背出了相府那漆红色的大门,行至花轿前,哥哥将她稳稳的放下。
“唉呦,新娘子来啦”喜婆扭动着她那圆润的腰肢,欢天喜地的迎了上来,嘴里说着她那一套永远都一尘不变的嫁娶经。
迎亲队伍的最前方,新郎官李崇训骑着高头大马,身上松松垮垮歪歪扭扭的套着一身鲜红的喜服,面目消瘦且有些不正常的粉白,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此刻,他正忙不迭的向四周贺喜的人举手作揖。
吉时已到,喜婆正要接过符甘棠的手,将其送入花轿时,突然,推搡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冒出数十个遮挡住了面目的黑衣人,符昭序反应敏捷的挡在了父母亲及小妹身边,全然忘记了方才离他最近的,被大红盖头遮住了视线的大妹。
天昏地转间,那群黑衣人便轻而易举的解决了不少相府的家丁与府兵,混乱中,一个身着黑色锦袍,同样蒙住了面庞的青年男子,一把捞起了喜轿旁的符甘棠,夺过李崇训身下的马,冲开人群,向远处飞奔而去。
那条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帕随风飘落,落在了符昭序黑色锦缎的靴前,鲜红刺眼。他脸上面无表情,心中却没来由的一阵刺疼。
他回头与父亲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并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惊愕,而是透着全然的冷静与了然,他淡淡的向父亲点了点头,便随手拽过一匹马,一跃而上,然后箭一般的飞了出去,留下了原地一群神情各异的众人。
另一头,依旧被黑衣男子裹挟在怀里的符甘棠,在疾风中大声的呼喊道:“耶律小王爷,你快放我下来,你这是干什么”
“闭嘴!”耶律屋质冷酷的呵道,一双钢铁般坚硬的双臂也随之收的更紧。
这个女人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才从大辽归家不足半月,便又要被人给卖掉了,要不是他及时收到探子的来报,不眠不休的赶来晋国,她难道就真的要嫁给那个庸碌懦弱的狗屁李崇训了吗。
“耶律屋质,你到底要带我去哪”符甘棠不满的质问道。他这样大张旗鼓的抢亲,就不怕被晋国以奸细的罪名给抓起来吗!
“带你回辽国,我去请求父王母后,将你嫁与我做正妃”耶律屋质目视着前方,满眼坚定的说道。
“什么!你别闹了,快停下!快放我下来!”符甘棠在耶律屋质的怀中拼命挣扎着,可对方却依旧稳若泰山,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