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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谷中多雨 ...

  •   十二谷中多雨

      吴邪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他想吃香辣蟹,想喝冰可乐,想下床走走。但是他被胖子和潘子看的紧紧的。胖子说:“天真同志,你如果不想变成拖后腿的,就赶快养病,其他说什么都是白搭。”
      吴邪觉得无聊,忽然想到,匆忙离开招待所的时候,那本引出一切事端的《杜诗详注》还在身上。百无聊赖之下,吴邪把它拿出来,翻看起来。
      没过一会儿,他就越看越觉得糊涂。
      应该说来,其实杜甫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世禛的批注,然而吴邪看来看去,反而更加摸不着头脑。
      王世禛总是圈出一些非常奇怪的诗句。
      比如《白帝城最高楼》中,“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鼉游”,王世禛重标了龙虎和鼋鼉。
      吴邪觉得很奇怪。
      诗句本身的意思是峡谷之上,云的阴霾就像龙蟠虎卧,江水清澈,太阳的波光就像抱着鼋鼉逍遥。诗句意象虽然雄奇,但也并非特别,为何这两词要特别加重?难道说,这个龙虎和鼋鼉,还有着别的含义?
      又见有《滟滪堆》诗中,“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一句,“沉牛”和“如马”被划出来,“沉牛”“如马”皆能降雨,神兽也。《祭法》曰: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雨见怪物者,皆曰神。是以这亦是二神。
      王世禛是不是对于杜诗的神鬼意象有所偏爱?吴邪并不太能揣摩这个古人的想法,不过他自己于此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打了个哈欠,便接着往下看。
      又跳过若干鬼神意象,他忽然眼睛一亮,终于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那是一首长诗《雷》。诗中有句“暴尪或前闻,鞭石非稽古”,吴邪心一颤,这不就是在说古獠人祈雨的情景吗?他立刻回想起在那个地下室看到的阳石,石头上的鬼脸,鞭石焚巫,还有叫做尪的妖怪——
      一千年前的故事,似乎又在现代复活了:打造到一半就被抛弃的阳石,满是怪物的池塘,诡异的小招待所,这一切都神秘莫测。
      吴邪觉得浑身发寒,头脑里乱成一团。不过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至此为止,他们遇到的一切,都和这本书里隐藏的秘密有关。
      吴邪仔细研究,发现在诗句末尾,王世禛标了一个小小的“一”。
      这是什么意思?
      吴邪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假设:如果“一”代表以前发生的事情,“三”代表将要发生的事情,那么“二”,不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么?
      他依稀记得之前似乎也看到过这样的数字,就不由自主的翻起书,寻找后面的数字。
      他没有找到“二”,反而找到了“三”:《示獠奴阿段》。那是杜甫写给自己的仆人,獠人阿段的。
      獠人,又是獠人!吴邪微微吃惊,想,看来这一趟的行程中,和獠人是脱不开关系了。
      依杜甫诗中描写所看,主仆两人有颇多亲密,似乎獠人阿段为了给杜甫找一杯水,冒着千辛万苦进山,而杜甫为了感激他,特别为他作诗,并收录在自己的诗集之中。
      这在当时来看,几乎是没有先例的。虽然唐传奇中有颇多仆人奇谈,但传奇毕竟只是传奇,而以诗歌之尊,正统文学家不可能为了一个蛮族仆人而收录这样的诗歌。
      除非,对于杜甫来说,獠奴阿段真是一个他不得不感激的人。
      吴邪满腹疑惑,一路看下去,又被这首诗的注释惊得手脚冰凉:诗中一句,形容阿段“常穿虎豹群”,本来平平,但吴邪一看,用典竟然出自先秦歌谣《西王母吟》!《穆天子传》中记载,西王母为穆天子吟唱,其中两句为“虎豹为群,于鹊与处”,描述他们族人的居住环境。
      这句话可以看做一个用典修辞:以“虎豹为群”来代指古代少数民族的民俗,即泛指。但王世禛用红笔重重的描出来,难道说,这句话,没有什么泛指,就是实指?
      就是说,僚奴阿段,常常穿过西王母族的虎豹为群之地?
      獠人,和西王母族人,一个在今天四川重庆一带,一个在今天的准噶尔盆地,两者相去甚远,又有什么关系?
      吴邪的头疼起来,他至今还记得在西王母城,自己遇到的可怕遭遇,那一趟简直没丢了性命。他本来以为事情已经了结,连回想都不愿意再回想。但如果獠人真的和西王母族人有所关联,那么,这一次的行程,看来也凶险万分了。
      自打来了这里以后,遇到的事情冥冥之中,似乎都有着某种特别的联系。那么,接下来,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呢?
      吴邪叹了口气。天色越来越暗,他快看不清书上的字了,抬手看表,却发现才下午两点多一点。他于是扔下手中的书,揉了揉鼻梁,抬头望向窗外。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不知为什么,竟然阴云密布起来。房间里,暗成一团,连胖子和潘子都看不清了。山风一阵一阵吹来,震得窗玻璃咯咯作响。
      要下大雨了吗?
      大娘走进来,“啪”一声把电灯打开了。
      吴邪问她,她说:“是啊,咱们这儿立秋以后就多雨,看这架势,一会儿肯定要下大暴雨。我得先收拾一下。”
      她把窗户都小心的锁上了。
      要下大暴雨。
      吴邪听了这话,就开始心神不宁起来。他抬眼偷偷的看潘子和胖子,他们坐在床上,一个看报,一个假寐,表情都很淡定。吴邪又向窗外看去,可惜一片昏暗,他什么也看不见。
      吴邪暗暗摇了摇牙,外面风刮得愈加紧了,鬼哭狼嚎,大树觳觫作响,沙土横飞,一片昏天暗地。
      该死的,吴邪忍不住在心里骂,那个闷油瓶的伤还没好,难道他打算死扛到底,下暴雨也不回来吗?
      吴邪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想要知道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是谁都不告诉他,他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被排除在秘密之外。他无不愤怒的想过,如果用伤害和漠视,可以惩罚闷油瓶的三缄其口,他愿意尝试。
      但是现在他后悔了。
      密布的乌云之间崩裂出几道白光,长箭一般把窗格拉出一条黑且长的影子,又迅速的消失,雷声拖曳着闪电的裙裾,轰鸣而来,震耳欲聋。
      切,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无论进不进来,都没有人会在意。吴邪咬牙切齿的想。
      电闪雷鸣之间,雨珠争先恐后落了下来,密密麻麻的敲打在玻璃窗上,像是一颗一颗小石头,砸的玻璃微微颤动。
      暴风雨来了。
      吴邪在床上坐不住了,他又看了潘子两眼,潘子不理他。吴邪的拳头握得紧了又紧。终于,在下一个惊雷响起之前,他跳下床去,冲出门。
      胖子笑着对潘子说:“哎,你什么时候能停止扮演你恶婆婆的角色阿?”
      潘子怒骂:“去你妈的恶婆婆!”
      一道闪电劈过,紧接着惊雷轰鸣,暴雨倾盆而下。
      胖子叹息着说:“还是去准备几块干毛巾吧。”

      吴邪睡了两天,刚一起床,腿还有点软,差点站不住。他微微喘了口气,奋力把那些几乎脱口而出的脏话憋在肚子里,向门口跑去。他心里怒的要命,一半是为那个白痴,一半是为了自己。
      哎,他自暴自弃的想,自己果然是没治了,最先妥协的,果然还是自己。
      一推开门,大风就携着雨雾扑打在他身上,吴邪打了一个寒战,眯了一会眼睛,才看清,一片雨幕之中,闷油瓶果然还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瓢泼的雨水在他的身上笼了一层白烟,他抱着那把刀,一个人孤独的坐在那里,仿佛已经厌倦了一切,疲惫又悲伤。
      每次一看到他的这种表情,吴邪总是忍不住痛彻心扉的。他喊他:“喂!进来避避雨!”
      闷油瓶抬头看了他一眼,平板的,没有波澜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了一丝温和的光。他慢慢摇了摇头。
      吴邪肚子里的气更多了,他低声骂了一句,冲进了雨幕里。
      闷油瓶吃了一惊,刚想拦住他,吴邪就势拉着他,两人都半跪半坐在地上。雨水迅速的把吴邪淋湿了,他抓着闷油瓶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说:
      “好了,我投降——你他娘的赢了。”
      闷油瓶看着他,不说话。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你他娘的不要再这样了——”暴雨之中,吴邪对他吼道,脸上带着一种又像笑,又像哭的表情,水顺着他的睫毛一串一串滴下来,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什么别的。
      闷油瓶怔了怔,有些艰难的说:“我不是……”
      吴邪打断了他:“我才不要听。”他死死的抓着他的衣领,说:“错的人都是我——你根本不需要内疚,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走到这一步,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他妈出了什么事,也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闷油瓶看着吴邪。
      雨水把吴邪的嘴唇淋的惨白,他的手紧紧抓着闷油瓶的衣领,不知因为寒冷还是激动,微微颤抖着。闷油瓶伸出手,把吴邪抓着他的领口、有些痉挛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淡淡的说:“吴邪,别说了,回去吧。”
      吴邪像是触了电一样的推开他,半坐在地上:“别他妈的糊弄人,你说,你听清楚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闷油瓶看着他,却还是不说话。
      吴邪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的胃又开始绞痛起来。雨水流进了他的嘴里,他一边咳嗽,一边笑,说:“我真是搞不懂,你到底想要隐瞒什么?”
      闷油瓶的眼睛黑沉沉的,看不见底。他定定的注视着吴邪,雨越下越大。
      终于,他伸出一只手,按着吴邪的后脑,把他压向自己。
      他轻轻的吻了吴邪的额头。
      隔着碎发和雨水,他的嘴唇比冰还要冷,比雾气还要柔软。
      风吹过山谷,发出凄厉的哀嚎,有什么东西,立刻就破碎开,流淌了一地。吴邪怔住了。
      雨水不断的从他的睫毛上滴下来,他看不清眼前闷油瓶的样子,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就抬头去揉眼睛,越揉,水花越多,他什么也看不清。
      这就是他想隐藏的东西吗?
      多么残忍。
      那一瞬间,吴邪终于发现,他承受不起这个真相,仿佛一把刀,割裂了他的心,把一些空虚的、血淋淋的过往给挖掉了。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朝着闷油瓶的地方咧嘴笑了:“对不起,你看,我怎么也看不清你……怎么办……”
      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眼。
      闷油瓶并不说话,温柔的黑暗把他包围了,冰冷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像是一个倾情的,宽恕和耗尽一切的拥抱。
      吴邪也探索着伸出手去,还给他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短暂的如同一声叹息,转瞬即逝。闷油瓶忽然推开他,低声在他耳边说:“别动——”
      吴邪愣住了。不过马上,他就听到,在暴风雨之中,远远的,房间里穿来胖子的怒吼声。
      “难道是那批想杀我们的人?”吴邪感到一阵恐惧,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李墨修惨笑的头颅。他猛地站起来,就要回去,闷油瓶一把抓住他,说:“快走!”
      那胖子和潘子怎么办?吴邪没有问出口。他并非不知道,胖子叫得那么响,完全是为了提醒他们快走。
      但是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呢?吴邪握紧了拳头,这时候,房间里又传出一声长呼:
      “吃你胖爷一拳——”
      这声音是胖子的,尾音被喊破了,说不出的可笑,但是吴邪没有笑,他死死的看着风雨中的那座小屋,忽然想起来,在那本杜诗详注中,他看见过“二”,当时他没有发现,但现在,那个汉字像是小鬼一样,跳了出来,在他的眼前扭曲蹦跳,没错,他看见标着“二”的诗了,而诗的题目——他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就叫做,《雨》。
      吴邪咬牙,低声骂了一句,向门外奔去。
      闷油瓶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也跟着他,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与他们庇护,又背叛了他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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