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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一张,无人能想象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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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是已经长过一生的沉默,也应该是,把余生的温暖都凝固的姿势。
他抱着她,在这陋室的黑暗里,数不清窗外曾经升起过多少明月,落下过多少红日,他只这样抱着她,看着她,慢慢腐烂。
在这无边无际的暗色里,一张脸缓缓现出,好似洗墨池里洗出的一张瓷白的砚台,消融墨色。
“小花,跟我去个地方吧。”珠圆落地的声响。
他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小花,那个地方很美哦,好人都在那里。她要是能睡在那里,来世一定是个好好的女子。”
来世,一定是个,好好的,女子。
花瑶一怔,尘封的心扉,有了丝丝浅浅的裂纹。
他真的想她的来世,能是个好好的女子。有伴花扑蝶的手足,有坚贞不渝的爱恋。
至死,都是个好好的女子。
夕颜山。
脚下,仿佛踩着流云,尘世,也不过俯望的眉下,一缕过往云烟。
满目绿野,接连不息的小小花朵,开着各种颜色,纷乱地,铺去天穹。
他划一块绿地,小心地葬下她。捧上最后一杯黄土,连同泪,一起掩上。
后背拍上一只手,传来那人的声音:“节哀吧,小花。”
他们寻了一块高耸的山峭坐下。
“谢谢。”他轻轻地吐出一句,这是半个月来,他说的第一句话。那人听了显然很高兴,望着远天的浮云便讲起了故事。
“从前从前,有一个小孩,她很爱很爱家人,毕生的心愿,就是能和家人死在一起。抱着这个奇怪的心愿,她渐渐渐渐地长大了,长成十岁小孩的样子。那一年,她被心爱的哥哥从桷麓腹下刺伤,然后,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个悲伤遍地的地方,住着一个非常非常寂寞的男子,她爱上了他。”
等了许久,也没有下文,花瑶忍不住转头看了那人一眼,却见那张面具上漫延着分崩离析的泪流。
“嘿,你有在听啊?”那人一笑,接着又说,“可是,那个非常非常寂寞的人因为一些原因不能爱她,所以,把她逼走了。后来,她中了毒,那是一种会慢慢把爱忘记的毒,她真的,慢慢忘记那个人,她知道她会死,所以她想回去,完成那个好像已经不可能实现的夙愿。
她回去后,才知道哥哥杀了很多人,才知道有另一个人代替她在她的家里生活了六年,六年,什么都变了。她住在自己家里,却不能用原来的名字,她活着,却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那会让她的家人背上全部的罪孽。所以,娘亲亲手给她端来了毒药,亲手,把她关进暗牢。连爹也误会她,他们,都把她当成了妖怪。”
花瑶看着它,它却突然指向远处的一座坟,说:“那个,是她爹的坟。爹是因为她才死的,娘亲举剑杀她的时候,爹出来挡,小花不要误会哦,爹不是为她挡剑,是以为她要杀娘,是为了娘挡的剑,可是娘的剑一半刺进她的额头,一半削掉了爹的头。爹的头,就那样,在她眼前滚下地去,睁着,一双满是心酸的泪眼。
她,是亲眼看着爹死的,然后,又亲眼看着娘死,接着,又是哥哥,每一个人,都叫她要原谅。她本来已经死了,小花,像你娘一样,死了便是解脱了罢。可偏偏就有人,因为她还没说原谅,因为自己的罪孽还没有赎清,偏偏地,要让她活下来。她用别人的身份活了七年,很开心的七年,她的爹活着回来变成了她的王管事,那个背叛她给她下毒的女子变成了她的娘。
又偏偏有人要来告诉她真相,偏偏有人,要她想起所有。又有人,为了她死,又有人,教她去恨。
明明有两种死人的,一种,是心脏开了花,一种,是被吸干了血。一种,是哥哥杀人的手法,一种,是离离娘杀人的手法。她的离离娘,为了她,也杀了那么多人。她和哥哥一样,都说是为了她杀人,其实,他们为的都是自己难赎的罪孽,他们要她原谅,她偏不原谅。连活着回来的爹,连守在身边七年的王管事,都只是为了,求得她的原谅。
小花,不是因为爱,是为了要得到原谅,他们才到她的身边的。
嘿。她的爹一定不懂,他替那些人担下所有杀人的罪名的时候,她有多恨他,恨到,希望烧了他的身体,让他再也不能活着回来要她说原谅的话。”
花瑶低低一笑,说道:“不是恨,是爱,因为爱着爹,所有不忍心明明死掉的人还活着回来赎罪。”
那人转过头来看花瑶,藏在面具下的,是没人能看懂的表情。
“接着说故事吧。”花瑶轻轻地,推了它一下。
“没有人懂得该给她什么,连那个最最寂寞的人,也躺在高崖上,等着她来吃。她吃了他的肉,便不会变成害人的妖物。她逼他说爱她,只要他说了,她就吃他的肉。
他说了,那是她最最想听的话,是最最好听的话。若他真想救她,就该娶她的。”
“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
花瑶心下一动,忽然说:“名字,你的名字。”
“小花,你的脸太吓人了。”
“名字……”
那人好似没听见他的话,自顾地说着:“面具给你戴吧,你的样子太丑了。”那人的话音刚落,花瑶便觉得面上覆着一层凉凉的东西,伸手去摸,是那人的面具。
戴着面具的时候,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他不知道那人戴着这面具是如何看见的。
“好了,还我。”一只手横过来揭下面具,那刻,光亮漏进,他眨了眼,再睁眼的时候,那人已经戴好面具。尽管,时间那么短,可是那么一刻,他还是看见它的脸。
一张,无人能想象的脸。
“名字。”
“小花,你很烦。”
“名字。”
那人挫败,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花瑶娆娆笑开,伸手为它理好罩在发上的黑袍。
“那么,往后我叫小花,你便叫桃桃,好不好?”
“小花不伤心了吧?”
“嗯?”
“嘿,我是为了让小花开心才讲的那个故事啊。”
“听了一个更为伤心的故事,又怎么能开心呢?”花瑶低笑,眉目里,嵌着条条伤心的纹路。
那人靠近了过来,歪着头仔细地盯着他看,忽然说:“小花其实是个过分温柔的男子。”
“嗯?”
“将来,若是小花遇见了真心的女子,要好好爱她,比爱她更爱。”那人的手,静静地指向远处的新坟。
“好。”花瑶垂眉低笑,“那么桃桃以后若是遇到了真心的男子,要好好爱他,比爱他更爱。”他的手,遥遥地指向天际,那里浮云朵朵,变幻莫测。
“嘿?”面具下的表情似乎更生动了些,“男子?”
“难道桃桃喜欢女子?”
花瑶看着它,笑得温暖如初。
“嘿。”它望着远天,“我已经失去爱人的能力。”
“嗯?”花瑶凝住笑容。
“如果有人爱我……”一阵长长的静默,“……我也不会爱他。”
花瑶听见它叹息一样的答话,空空地响彻在这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