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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我们不是菩萨,不能所有都轻易原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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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如扶柳倒地的灯柱,光影孱弱,微微地晕开那锁在墙上的人的发梢,愈见一枚,葡萄眉目。
“喂。”静谧的方室里,忽然响起一个好似珠圆落地的声响,敲在人耳里,只觉得更加困倦。
花瑶动了动被锁链箍紧的手指,又陷入一室安逸。
“喂,你还没演够啊?”珠圆落地的声音再度响起,使得花瑶不得不侧目去看。
那柳灯室的一角,隐约浮着一个暗色的影子,仔细辨认,那是一个全身包裹着黑色宽袍的人,只露着一张惨白无色的脸。在这夜里,显得怵目。
花瑶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无穷无尽的可笑,于是,不自觉地,他便脱口回答了那怪物的问话:“还没,远远不够,要一直演下去,演到谁也看不出,我是在演戏。”
“嘿。”那怪物又发出了一个声音,这个音节却显得有些奇怪,不似嘲弄,不似怜悯,惟有心神安宁的奇异。
花瑶远远看着它,问:“你是在笑么?”
“嘿。”一个奇怪的音节,便算是回答了。
“你是谁?”
“一个看戏的人。”那在墙角里隐隐浮动的影子渐渐靠近了花瑶,在微光下,花瑶才惊觉,那惨白无色的并不是那人的脸,它只是戴着一张绘着五官的白色面具,而那用墨笔轻描的眼目口鼻根本辨别不出男女,还有它珠圆落地的声音,也完全辨别不出雌雄。
一个,完全看不清样子的人。
或者说,怪物。
“小花也喜欢自导自演呢?”那怪异的人忽然俯身在花瑶的面前,花瑶隐隐地闻到一股莲香,细细一闻,又不像莲香。
“啊?”
“刚才的,我都看见了,你故意说坏话刺激他,又顺了他的意喝下那杯下药的酒,目的就是想被关进来吧?小花也是想要看清什么东西,才这样做的吧。”
花瑶颤了颤眉梢,对它的话感到诧异。不知为何,他喜欢被它叫做小花,那样的语调,总让他觉得心安,总觉得,是被宠爱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迫切地希望知道一个人的名字。
“名字……”
咯喳一声。柳灯室的门,缓缓开了。
花瑶来不及说完的话立时哽在喉间,那绘着五官的白色面具也瞬间融进黑暗里,不余痕迹。
来的人,是彩夫人。
“瑶儿。”蔻丹长指抬起他的下巴,游移过,留下一道道细细的红痕。花瑶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养育他十余载的娘亲,他从来,不敢、也不愿唤出口的,娘亲。
彩夫人收了指,眼底冷下一层冰霜。
她是为了看他的痛苦和挣扎而来,凭什么,他还要摆出这副无关痛痒的表情?凭什么!
“拿鞭子来!”她厉声一喝,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子。他被打得偏出头去,干净的面颊上印着五个指印,沁出丝丝血迹。
“花瑶!”她接过岳婆婆递上来的长鞭,咬紧牙根喊出他的名字,抬手已挥出数十鞭,鞭鞭落在他的脸上,一时之间,那本如花的容貌血肉模糊,再看不清样子。
他一字未出,心下却想起了刚才遇见的那个怪人,那个看不清样子的怪人,以后,他也一样看不清长相了吧,想到,原来还是可以和那怪人有共通之处,他便高兴起来。
他的笑,却更让彩夫人怒不可遏,那原本就已经疯狂的女人,更加愤恨地挥舞着手中的长鞭。
“说话!说话!你给我出声!你出声!”
在一旁的岳婆婆见到眼前的景象也惊得面色惨白,那哪里还是人脸,已经……
“夫人……”她终是上了岁数的老人,看到这般惨象,也终忍不住出声。
她已经到极致了,这些年所忍耐的,所憎恨的,全都在这一刻彻底崩溃,终于要结束所有了,终于可以安心地去见阿瑶了,怎么……怎么还有人要来阻拦!
那如毒蛇一般火烈的长鞭在空里划过一道绚丽的血光,朝岳婆婆而去。
阻拦的人,都要死!
眼见着长鞭挥来,岳婆婆只觉得心脏倏紧,浑身一片冰凉,那鞭子近在眼前,却忽然停了。睁眼看去,却是花瑶的手握住那长鞭,手腕处还挂着半截锁链,再看那墙壁,钉锁的那处,已是一面残垣。
“你!”
“要听娘的声音么?”
“什么?”彩夫人退了一步,只觉得那从来听得欢喜的声音变得万般可怕。
“是你夺走了娘亲的幸福,是你抢了娘的夫君,是你杀了娘,是你逼死了爹,是你,毁了花瑶。”
“你、你……你胡说什么?”
“是你,一直在欺骗自己,那个所谓‘复仇’的故事,是你一个人编出来的。”他字字清晰,言之凿凿,“你不过,是在为你的不甘寻求结果。”
她猛然退了一步,绊倒在地:“你胡说!你胡说!”仿佛什么,正以无可挽救的姿态拼命地瓦解。
铿啷一声。他只轻轻地便挣脱了另一只钉在墙上的手,他朝她走近,她却好像看见鬼魅一般抱头后退,只想退到再也听不见他说话的地方。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是爱阿瑶的,我没有设局替她上了花轿,我没有在知道她怀了相公的孩子后逼她喝药滑胎,我也没有收买那个产婆害死她,我没有,我没有!
她紧紧捂着双耳,恨不得从此什么都听不见。
“你有。”那个娇媚的如同女子的声音重重地传进耳里,在鼓膜内反复长吟,“你有,是你不甘心那人喜欢上阿瑶,所以,情愿毁掉这一切。”
仿佛深山远庙里的铜钟声响忽然静止,她知道自己已经看见了,看见了那个妄图藏在洁白的云层后掩盖满手鲜血的女子。这些年来,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看清过。
“花瑶,他爱你娘,我便让你娘消失,他重视你,我便杀你,他重视这小莲庄,我便毁掉。”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如此平静地说起往事,“你不知道,你娘进庄的那些年,我是如何度过的……”
我从来没有那么惧怕过夜晚,惧怕日的余晖彻底消失,惧怕月,消无声息地上来。
因为那时候,便是我噩梦的开始。
他和阿瑶在西厢那里描眉作画、饮酒温存,而我,被装进肮脏的麻袋里,送去华天。
华天,本名叫花田。那原是青楼女子的烟花之地,是小莲庄真正的敛财之地。
他若真不爱我,那大可休了我。可他宁愿把我送进花田给别的男人羞辱糟蹋,他夜夜与阿瑶耳鬓厮磨,而我夜夜在肮脏与耻辱中度过。
我如何不恨,我怎能不恨?若你是我,你会不恨吗?
那最后一句,她问得卑微,问得小心翼翼。
一双手忽然揽上她的背,似抚拍婴孩一般,柔柔地暖进她的心房。她在这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里,哭得竭斯底里。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恨,所以一直原谅你,所以甘愿演这场戏给你看,即便,你捧来毒酒给我,我也甘之如饴。”他搂紧她,像搂着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所有的真相,他早就查清,他放任她的作为,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阿瑶……”
“阿瑶她原谅你了,她原谅你。”
听见头顶那熟悉的声音,她蓦地一怔,原谅了,阿瑶刚刚说原谅她了。原谅了……
他知道,她把他的声音换成阿瑶的声音,只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听见“她”说,我原谅你了,阿彩。
“我原谅你了,阿彩。”
只是,为何求得原谅的方式,要这样残酷无情?为什么,总是喜欢,用这种伤人伤己的方式,求得原谅?
我们,不是菩萨,不能所有,都轻易原谅。
“瑶儿……”她抬手抚上他的全非的面目,滚滚的泪流汹涌出来,她含着泪,满心内疚,“对不起,阿瑶,对不起……”袖下的指尖悄然地捏碎了腕间的脉络,似团花般的大红宽袖掩盖了汲汲的血流。
没有人发现,她悄悄地,去了阿瑶的世界。
带着,无处宽恕的罪孽。
可那绸缎般的发丝里,分明地滴落了朵朵泪花。
不是没有人看见,不是没有人发现,只是他了解你。他知道你的心意,知道你的痛苦,知道你解脱的方式。他因为,因为……爱你,所以不敢阻止。
所以,他只能在你彻底离开他生命的那刻,为你,偷偷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