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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周三,熙德又到咖啡馆等着同事采购,照例铺上棋盘布局。他稍怀着期待往周围望了望,上次那个男人竟然又朝他走过来。熙德露出笑容,那人也想表示友好,但是似乎不太善于表达,一个半尴尬的微笑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来一盘?”熙德主动问。
      男人点点头,不客气地坐下了。这一次,男人因为知晓了熙德的实力,便没再客气,不到二十分钟,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熙德直起身来叹道:“佩服佩服,甘拜下风。”
      男人得意地笑,看了看时间,抱歉地说,不能再下了。
      “要走了?”熙德随口问。
      男人摇摇头,拿出手机说,得跟棋友下一盘。于是,他在熙德身边坐着,用手机打开游戏大厅,跟网友对弈。
      “我能观战吗?”熙德问。
      男人犹豫了一秒,大方地把手机放在了桌上。熙德便凑过去,看他跟网友对弈。熙德虽然善于下棋,也只是相对不通棋道的普通人而言,像这种高手间的过招,他只能看出,对方网友的实力不在男人之下。下了有四十分钟,两人和棋。
      熙德赞叹道:“棋逢对手,够劲儿。”
      “其实算不上什么,只不过是老对手,对彼此的套路心知肚明,所以下的慢罢了。而且网络也有延迟。”男人并非是刻意谦虚。不过,熙德听得出,男人跟网友可能是认识的。
      熙德难得地对陌生人产生了好奇心。一般来说,在异乡遇到同胞,又有共同的爱好,难免是要寒暄客套几句家常的,但是熙德并不习惯自来熟,也不喜欢追问别人。他只是单纯地好奇,这个男人是做什么的?旅游吗?不像,他似乎是在这里生活。做生意吗?他不会法语,怎么跟当地人交流?男人也不问熙德,也不说自己,似乎比他还厌恶既定的社交方式,或者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下完棋后,男人客套地点了点头,抱着一兜子法棍开车走了。
      从此,熙德每个周三的中午,都会在这里遇到这个男人,有时候是他先到,有时候是男人先到,他们互相像约定好一样,在店里杀上一局象棋,大部分时候都是男人赢。然后男人会打开手机,跟那个棋友在网上来一盘,有时候他赢,有时候输给对方。熙德就在旁边静静地观战,他发现,每次下完棋,不管是赢是输,男人都会舒一口气,似乎棋逢对手酣畅淋漓,却又怅然若失。
      熙德从不问男人,男人也不问熙德任何私人问题。不过,有时熙德的同事采购结束得早,会远远地喊他,男人应该猜得出熙德在工地工作。可能是出于这种单方面知情的不好意思,男人主动告诉过熙德,棋友是他的大学同学,在象棋社团认识的,每天都约好,中午在游戏大厅里战上一盘。熙德听了,便点点头,原来如此。
      不过,关于男人是做什么工作的,什么时候到这边来的,他只字不提,像是讳莫如深。不过熙德知道他在这边是有家庭的,有一次,熙德撞见了男人带着他的太太——一个怨妇面相的女人等在车里,那次,男人没跟熙德下棋,也没在网上下棋,在商店里买完日用品就走了,用一个尴尬的笑容匆匆跟熙德打了个招呼。熙德觉得有点奇怪,但男人从不提起,他也就从来不曾问过,谁还没有个什么隐私呢?触到了隐秘,往往带着痛楚,何必要挖掘人的痛苦。

      奥兰的冬天不算冷,至少比起祖国北方来说,算得上温暖。不过,熙德今年还是必须回家。他并不特别想回家——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村里老家的远亲近邻老是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烦得要命。他已经两年过年没回过家了,这次,父母要他必须回家,再躲不过去了。
      相北说,他也要请假,跟熙德一起回去。熙德听完呆了一呆,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于是直接了当地问:“你要结婚了,是吗?”
      相北没有回答,背对他收拾着自己的行李。熙德顿时就火了,可是这股火说不清道不明,虽然他生气是有理有据,可似乎又什么理什么据都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熙德在相北床上坐了一会儿,满心悲凉。对他来说,自己算个什么人呢?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朋友,恋人未满,还是说纯粹的炮友?熙德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别人寂寞时泄欲的工具罢了,跟一段黄片、一个硅胶飞机杯没什么本质区别,只不过他有血有肉,有温度,有情感需求——可全都被人蔑视,羞于提起。
      半晌,熙德几乎算是哀求地低声问:“你能不结婚吗?”
      相北好久没回答,终于像是不经意地随口反问:“你能跟你家里说,你喜欢男人吗?”
      熙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你以后,你跟我,还?”
      虽然熙德只问了半句,但是相北听得懂,只简单地回答:“以后再说吧。”
      熙德有好多问题想问。比如相北到底是怎么看待他,或者说,有没有喜欢过他。他相信,一定是有的,相北是人,人是没办法把性和爱情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就算他再怎么冷血,表现出来的东西是骗不了人的。但是熙德不敢问,他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敢问出口。
      那天夜里,熙德仍旧凌晨三点从相北的房间里溜出来。他站在走廊上,觉得自己像一只丧家犬,可怜,又惹人讨厌。

      周三,熙德在便利店自己跟自己下棋,男人久久不到。奇怪的是,突然来了好几个同胞,二三十岁到五十几岁的都有,兴高采烈地在咖啡馆聊天,好像完成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任务。熙德犹豫了半天,鼓起勇气上前搭话,先自我介绍。
      那几个人见到熙德,颇有些遇到同胞的兴奋,问他来多久了,做什么工作,这边怎么样之类的问题。熙德都老实回答了,问对方是做什么的,几个人相视一笑,说,你猜呢?
      熙德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像是公务员,便问:“是来出差吗?”
      “对。”
      “做生意……考察市场?”
      对方笑了笑,摇摇头:“是来办案的。”
      “办案?”熙德一怔,没想到他们是警察。办什么案子呢?走私?
      警察们不肯再说了,微笑着表示不方便透露。
      熙德知趣地不再问了。他往远处眺望了一下,仍然没有男人的踪影,心中突然一紧,脱口而出道:“你们该不会是来抓那个下棋的人吧?”
      警察们瞬间收起了笑容:“你怎么知道?”
      熙德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天,才把他跟那个男人的交际如实说了一遍,警察听得唏嘘不已,最后,跟熙德大概讲了讲男人的事情。
      男人是经济犯罪被通缉人员之一。他曾担任国内某矿产单位的财务人员,贪污上千万余元,在海外逃了三年。警察说,据男人交代,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挪用点公款炒股赚点小钱,结果越炒越赔,越赔越着急,越想赌上窟窿,就越控制不住再挪用。他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犯罪事实,更不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就出逃了,这次好不容易定位到了他的位置,跟这边的警方沟通了很久才终于逮捕归案。
      “那他老婆呢?也抓了吗?”
      “他老婆?他抛妻弃子跑出来的,贪污不关他老婆事。”警察一怔,马上又反应过来:“你是说跟他同居那个女的吧?那是他的下属,两个人共同参与贪污,犯事儿之后一起跑出来的,现在还有私情。”
      警察还说了些男人的状况,名牌大学毕业,各方面都不错,当年以理想的成绩考上了这个工作岗位。男人跟他老婆是大学同学,象棋社里认识的,一直感情很好。他出逃后非常后悔,经常想念家人,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好每天中午在网上跟他老婆下一盘棋,聊以□□。好好的人生,理想的前途,好好一个家,就因为没忍住贪婪挪用了公款,结果弄到妻离子散。
      “他要坐多久牢?”
      警察说,按照金额来看,恐怕是无期。
      “我能去看他吗?”
      警察意外地看了看熙德,问,为什么呢?
      熙德顿时语塞。他有很多问题想问男人。
      比如,他是怎么咬牙挪用第一次公款的,或者说,根本就没认为这是错的,只不过是暂借;还有,他跟妻子的感情很好,怎么就轻易地抛家弃子,又跟下属在一起了;他现在每天都在跟妻子下棋,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是愧疚,还是怀念,还是爱情;还有他每天躲躲藏藏小心翼翼的状态,坐拥一笔见不得人的钱,心中永远都惶恐不安,这跟他挪用公款炒股赚钱时相比,能称得上幸福吗?如果他早知道会这样,一定不会迈错第一步的吧。
      “……有一点权力就滥用,就为自己的私欲沦陷,最后就只能这个下场。”警察意味深长地看着熙德:“一步错,步步错。”
      可熙德怔怔地看着警察。一步错,步步错。可第一步错在哪里呢?职权侵占吗?管不住自己吗?他觉得,男人的罪过的源头还在更早的地方,贪婪。可是,难道人的本欲是有错的吗?想要有钱,想要过的好,不应该吗?
      也许,男人最初的错误并非贪婪,而是愚蠢。他的错误在于不肯正视自己的欲望。如果他正视自己内心对金钱、财富的欲望,放弃这份稳妥的事业单位工作,选择去下海打拼;如果他吃的了赚钱的苦,或许,他现在已经坐拥了合法的财富。
      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没有对错。可是如何对待欲望,是压抑、隐藏,用不可见人的手段来偷偷满足,还是接受自己的欲望,正面承认,并为之而努力,这两种行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警察们离开后,熙德请了半天假,让当地司机来接同事们回去,自己坐在海边,兀自看着平静的大海。

      回国的飞机上,相北坐在熙德身边假寐,伸手在座位下勾住他的一根手指。熙德的指尖颤了一下,他很想缩回来。但那只手是那么温暖,那么亲热,他真的舍不得。相北把手藏在毯子下,试探着把熙德的整只手包在掌心抚摸,一根一根地疼爱,一下一下地撩拨。熙德闭上眼睛,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他真希望回国的路程就这样永远不结束,或者,这班飞机就这么载着他们消失掉,再也不用面对以后的任何情况。
      比如相北的婚姻,以及对未来不可预测的期许。
      “你能不结婚吗?”熙德再次轻声地问。
      “你能跟家里出柜吗?”相北根本没睁眼睛。
      熙德说:“如果我可以呢?”
      相北的手突然停住了,温暖渐渐退却,僵硬了,变成了一只毫无情趣的爪子。
      熙德站起来,离开相北身边,走到别的位置。

      到家后,熙德睡了很久来调时差,正好在一个清晨起来。他做好早饭,叫醒父母,听他们乐滋滋地夸奖儿子。
      吃完饭,有亲戚来串门儿,熙德平心静气地回答众人工作、赚钱等问题。不时有人提到谁家的女儿谁谁的妹妹正值好年华,可以说给他,他都微笑着婉拒了。
      亲戚离开后,父母开启了逼婚模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熙德去相亲。上午十点,熙德的手机闹钟响了。他关掉闹钟,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奥兰时间,正是凌晨三点。熙德想起自己每个深夜狗一样在走廊上徘徊的狼狈样子,闭上眼睛。
      于是,他端正坐好,正色对父母开口:“爸妈,我想跟你们说一件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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