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局》ceer

1、第 1 章

　　“……这个城市镶嵌在无与伦比的景色之中，它坐落在一个光秃秃的高地中央，高地四周是阳光灿烂的丘陵。城市前面是美不胜收的海湾。……”
　　熙德的目光从海面闪烁不定的波光上移，望向碧蓝的天空。
　　奥兰，一个美丽的地方。来到这里之前，熙德对这个城市最大的印象就是加缪在《鼠疫》中描写的小城，平庸而丑陋。但是作为应届毕业生，这份国企项目部赴海外的工作机会让他无法放弃。
　　从他惴惴不安地下飞机时突然喜欢上这个鲜活的异乡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五年来，他熟悉了这个城市的环境、街道、建筑，夹带着海风、常年温暖潮湿的地中海气候，街上来来往往各种肤色、民族、宗教信仰的居民和他们复杂的语言跟服饰。加缪笔下乏味、毫无臆想的城市，在熙德眼中却是非常生动的。也许是因为时代的变化，也许只是因为个人的性格不同，因而对同样世界的观感也不同。一个在熟悉的环境中已经格格不入的人，不会因为换了完全陌生的环境而倍感孤独，尤其是这种文化、居民和生活本身都高度复杂的地方，更适合孤独者大隐隐于市。在这“不别致”、循规蹈矩、缺乏生气的城市里，熙德生活得很愉快。对于他来说，到奥兰的生活并不完全是工作，更重要的，是逃离。
　　每周三下午，是项目部的采购时间。单位有当地的司机，不过熙德挺喜欢这片海滩，便主动负责开车载采购部的同事到达市场，之后他有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的空闲，在海边的咖啡馆消磨时间。熙德不喜欢玩手机，因为也没什么可以聊天的人，就随身带着一张塑料制象棋盘，一盒树脂棋子，自己跟自己下下棋。这是他每周最悠闲的时间，不用与任何人共处。
　　熙德收回远眺的目光，投向眼前的残局。中国象棋是种很有民族文化特色的娱乐活动，无论是棋子间分工合作的关系，还是复杂却明了的规则，都大有趣味，雅俗共赏。熙德自知不是个清雅的文人，并不热爱深刻的棋道，只当作一种游戏，却还是比较擅长的，整个项目部里都还没有他的对手。
　　棋盘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投影，熙德没抬头，自顾自研究棋局。那人并没离开，静静站着，似乎在看他下棋。直到熙德完结这一盘，才抬眼看向这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一个黄种男人，大概三十多岁，外形普通，衣着平常，手里抱了几根在便利店买的法棍，毫无引人注目之处，正瞪着熙德的残局紧皱着眉发呆。熙德看了他一会儿，开口用法语问对方是否是同胞。
　　对方打了个激灵，茫然地看向熙德，用英文问了同样的话。
　　“对。”熙德用汉语讲。
　　那人看看熙德，有点不自然地笑笑，说：“哦。”眼光马上又落在棋盘上。
　　熙德看看那人，主动挪挪棋子，问道：“来一盘？”
　　那人又是不自然地笑，仍然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又抬起手腕看看表，犹豫了几秒，终于坐下了。熙德注意到，他带的是一块老旧的手表，显然是父辈的东西。一坐下，他就换了副神情，整个人严肃又精神起来，显得年轻了不少。刚下几步棋，熙德就发现这人实力不俗，不敢轻敌，也谨慎起来。这一局足足下了半个小时，对方的棋路显然比熙德来得正宗，开盘并不犀利，缓慢试探熙德的水平，之后慢慢开始紧逼，熙德便落败了。来到奥兰，熙德还是第一次输棋。
　　对方得意地往后靠去：“承让，承让。”
　　“不敢，是你厉害。”
　　男人笑起来，突然恍过神看了看表，抽了口气跳起来：“抱歉，我得走了。”
　　“再见。”
　　“再见。”
　　男人匆匆地抱起法棍跑到一辆汽车旁，发动车子沿道路开去。他不会法语，也不住在唐人区。熙德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想。

　　采购结束后，熙德载着同事们回到项目部。相北老远笑着迎过来跟大家打招呼，帮忙搬东西。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擦过熙德的大腿，若有若无地蹭了那么一下。熙德站住了，抱着日用品不说话，也不看相北，就低着头盯着怀里的东西，不动。相北若无其事回过身来，靠过去大声说：“这点东西都抱不动？给我。”说完就抢下熙德的东西，转身进了铁皮房的宿舍。熙德空着手，不好意思说什么，就跟上去，有点生气，有点……甜蜜。
　　相北比熙德晚来两年，一来就跟在他后边干活。熙德性格沉稳内敛，总是独来独往，但是架不住相北开朗，又天天跟在身边，两人相处得总比别人近些。熙德喜欢这样，又不喜欢这样，或者说害怕这样。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也很清楚自己不敢面对，所以才选择逃离。可是相北并不是，他在国内有未婚妻，他将来是要结婚的。
　　晚上聚餐，给将要调回国工作的同事践行。饭桌上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多了，一个个变的感伤起来。有人讲着黄笑话，有人捧场大笑，有人默默躲在角落拭泪，两对夫妻各自紧紧靠在一起，思念着远在祖国的孩子。在异国他乡，这些天天生活在一起的同族人，即使彼此间也有些摩擦龃龉，却分享着同样的思乡的苦涩。
　　聚会一直到凌晨才散。公共卫生间正好在熙德的房间隔壁，听到用水声渐渐停止后，熙德才出去洗漱。正在洗脸，相北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跑到了他身后，悄声说：“过来啊？”熙德擦干脸，对着镜子点点头。
　　把洗漱用品放回房间，熙德趴在门上听了听，走廊里已经没有任何声音，大家应该都睡了。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溜出去，锁上门，然后走向相北的房间。
　　门一推就开了。熙德进屋就皱起了眉，昨天刚给他收拾好的房间，今天又乱成了这个样子。相北躺在床上打游戏，抽出眼睛看了看他，敷衍地说：“马上就完。”
　　熙德反身锁门，走到桌子前，坐下。相北的游戏打的呲牙咧嘴，最终还是输了。他不甘心地叹口气，把手机一扔，这才把目光投在熙德身上：“过来啊！”熙德没动，心里却不舒服，觉得自己跟应召女郎似的，有点廉价。
　　相北只好从床上起来，一脸贱笑地哄着熙德：“欲拒还迎啊……”边说边把他往床上拉。熙德并没想闹别扭，半推半就地顺势躺倒。
　　“今天我不想。”熙德在相比推着他的肩的时候低声嘟囔。
　　相北的手停了片刻，又伸向他的腰：“来都来了……”
　　熙德突然烦躁起来，一把打开相北的手坐起来，提高了嗓门：“我说了不想！”
　　这番火发的相北猝不及防，愣了一秒也不耐烦起来：“你喊什么？不想你过来干嘛？”
　　熙德瞬间失去了任何交流的欲望，穿鞋就要走人。
　　“别走……”相北的语气马上放软，知道他是又犯病了，只能哄着：“你看你……我又没说必须要。”他示弱地拉了拉熙德的手，试图把他拽回床上。
　　熙德只强硬了一秒，就被拉着他的手的温度软化了，身不由己地再度躺到了相北身边，却固执的背对着他不再说话。相北小声在他耳畔嘟囔：“那就睡觉？好不好？”得不到答复，但是相北知道熙德的火气已经过去了，就安心下来，伸手狠狠在他身前揉了几把，满意地搂着他睡了。
　　相北的鼻息很快均匀下来，有节奏地喷在熙德脖颈，弄得他全身麻酥酥的，说不上舒服还是不舒服。熙德怕弄醒他，一直不敢动，觉得心乱如麻，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着好多事情，渐渐也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就这样半梦半醒地听到了手机闹钟声。
　　熙德关掉闹钟，悄悄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门前听了听，万籁俱静的深夜，只有人们睡梦中满意的梦呓，不知名的窸窣虫鸣，不知是现实还有想象中的遥远的浪涛声。熙德走出门，悄无声息地掩上。走廊上空无一人，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处于千万人光怪陆离的梦境，什么都是虚幻的，都是荒谬的。他像只狗一样战战兢兢，生怕惊扰到任何人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