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be]》章木点

1、第一个故事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哥哥连斯年一直是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说话总是带着笑意，几乎从不生气。
　　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

　　其实他本来应该是要讨厌我的，毕竟是我和妈妈的出现才破坏了他原本幸福的家庭，可是他非但没有讨厌我，反而待我很好，让我时常忘了其实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我们之间的故事很俗套，却又现实的有些骨感。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们相识不是这样就好了，如果我们真的是亲兄妹该有多好。

　　我的妈妈名叫尹璐，年轻时十分漂亮，一头乌黑的秀发，还有一双无比灵动的眼睛，就如同话本里的女主角。
　　可现实是，她不是话本里的女主角，而是话本里嫉妒女主的恶毒女配。
　　在我妈妈那个年代，大学生还是很吃香的，而我妈妈正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所以顺理成章的在毕业之后进入业内赫赫有名的大企业做了个董事长秘书，更是凭借着姣好的面容和一身手段很快就和当时已经有老婆孩子的董事长勾搭在一起，于是，就有了我。

　　我的出现成为我妈最重要的筹码。
　　而我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身体不是很好，医生说他的寿命不会很久，于是我妈妈带着我藏在老家，想等我父亲去世后带着我分一份遗产。

　　但命运终究是公平的，还没等我父亲去世，我妈就在一场车祸中殒命。

　　七岁，我被人送回了父亲家，见到了那个从出生开始就未曾谋面过的“亲人”。

　　父亲对我的感情一直是淡淡的，但也没有亏待过我，还给起了新的名字，连希，大概，他对我的感情也仅仅只是一种怜惜吧，从来没有爱。

　　他从来没有抱过我，也没有夸过我。

　　夫人也不太喜欢我，因为我的事经常和父亲吵架，不过最终都会无疾而终，她虽然很不喜欢我，却也没有苛待过我，只是会在哥哥靠近我时勒令他不许靠近我。

　　哥哥是整个家里待我最好的人，他比我大两岁，我初入这个家时，没有人喜欢我，就连家里的阿姨都会带着鄙夷的目光看我，只有哥哥会对我好，还会把他偷偷藏的巧克力分给我吃。

　　巧克力很苦，可又有一丝甜味，我爱上了这种苦中带甜的滋味。

　　后来，我被父亲送进了小学，和哥哥是同一所小学，大约是有一些家长消息比较灵通吧，很快学校就有很多小孩知道了我私生女的身份，他们开始欺负我，孤立我。

　　我的书经常被丢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饭盒里也总会被那些“坏孩子”吐进口水，就连上课被老师提问时，他们也总会偷偷抽走我的凳子，让我狠狠摔一跤。

　　老师对这件事也是睁一眼闭一只眼，总觉得，只是小孩子间的玩闹。

　　在那个校园暴力一词还没有被大众熟识的年代，我切切实实的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校园暴力。

　　那时候我太小了，虽然脑海里好像知道他们的行为是不对的，但却不懂得怎样反抗，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遭受这样的对待。

　　事情的转机是，有一次那群男孩像往常一样捉弄我，在我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抽走了我的凳子，坐空的我脑袋磕上了后桌的桌腿，血瞬间就从我的后脑勺冒了出来。

　　我愣愣地摸了一下后脑勺，手上全是鲜红的血液，脑袋后面有些刺痛，也有些冰冰凉凉。
　　老师吓了一大跳，连忙打了急救电话。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连哭都忘了。

　　有人冲到哥哥的班里，朝他喊到:“你妹妹脑袋流血了！你快去看！”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只记得哥哥满头大汗冲进教室，看到浑身是血的我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再后来，我就记得是哥哥拼命捂着我的伤口，抱着我上了救护车。

　　医院里，医生说我的伤势需要缝针，我虽然不太明白缝针是什么意思，但我依稀知道他们是要剃掉我的头发。
　　我很害怕，但从小的环境让我变得有些胆小，我甚至不敢将自己的心事说给别人。

　　是哥哥看出我的担忧，他拉着手问我：“希希，你是害怕吗？”
　　“有哥哥在，不用害怕。”哥哥说的很坚定。

　　我看着哥哥坚定的眼神，犹豫了很久，还是跟他说了心里话：“哥哥，缝针是不是要剃掉头发？”

　　哥哥摸摸我的脸，安慰我：“没关系的，剃掉了还可以再长出来。”

　　哥哥温柔的语气安慰到了我，我不再害怕。

　　从医院回来之后，我在家里休息了几天，等我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就听说哥哥把所有欺负过我的小男生都揍了一顿，还告诉所有人，我就是他的亲妹妹，谁要是再欺负他妹妹，他就揍谁。

　　小男生们对于高年级的男孩都有一种畏惧，这下没人敢再欺负我，只是他们还是会经常盯着我秃一块的后脑勺看，像打量动物一样打量我。
　　我有些畏惧他们的目光，每次都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祈祷他们看不见我，可他们依然每次都盯着我的后脑勺。

　　哥哥知道这件事后，送了我一个可爱的毛线帽，说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了。而且，为了防止别人说闲话，他每次下课都要来我们班巡视一圈才肯走。要是让他碰到谁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他就会狠狠威胁对方住嘴，否则就揍对方。

　　慢慢地，我周围说闲话的人越来越少，我也慢慢有了一两个朋友，虽然这一两个朋友都是为了接近哥哥才跟我做朋友，但这样我也很满足了。

　　我初一，哥哥初三的时候，哥哥交了女朋友了，大姐姐人很漂亮，哥哥在的时候，她总会待我很亲热，哥哥不在的时候，她又会言语讥讽我，说我这样的身份和她呆在一起简直就是侮辱她。
　　我能感觉得到，她不喜欢我，不过我从来没有跟哥哥说过这件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在一次我们三个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假装自己去上厕所，实则并没有走远。
　　就是这一次，哥哥听到了她对我说的那些粗鄙不堪的话。
　　哥哥当即气的把那些粗鄙不堪的话通通还给了她，拉着我就走。

　　还记得那一次哥哥气的一天都没吃饭。

　　我初二，哥哥高一那一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父亲的公司出事了，他被送进了局子。
　　哥哥的母亲受了刺激，精神有些不太正常，甚至在某天煲的粥里放了很多的安眠药，想拉着我和哥哥一起去死。

　　庆幸的是那天我并没有喝很多，也敏锐的察觉到哥哥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于是我第一时间打了120，扣着哥哥的嗓子眼让他吐了出来，我也想救哥哥的母亲，但是她把自己的锁在房间里，任我怎么拍门都不开门。
　　我看着哥哥红着眼砸门，砸到关节处血肉模糊，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可里面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后来我也有些迷迷瞪瞪，只记得那天的时间走的格外快，快到医生来的时候，哥哥的母亲已经没有意识了。

　　我们被送进了医院洗胃，我和哥哥活了下来，哥哥的母亲却没有挺过去，医生告诉我们，她服下的安眠药剂量，就不是想要求生的剂量。

　　哥哥听到医生的话，抱着我哭了很久，他只说了一句话：“希希，哥哥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拍拍他的背，告诉他我永远会在他身边的。

　　仅一夜之间，这个家便支离破碎，怎么拼也拼不起来。
　　那一年，哥哥高一，仅仅十六岁，没了父亲，也没了母亲。

　　我想该怎么安慰他，可是从那一天起，哥哥好像一夜之间长大，还笑着告诉我：“希希别怕，没了爸爸妈妈，以后哥哥照顾你。”

　　我鼻子一酸，抱紧了哥哥。
　　从这一刻起，我认定了这个哥哥！

　　之后的几年，一直都是我和哥哥相依为命。

　　哥哥每天都会风雨无阻的送我回家，会给我做可爱的便当，会贴心的在我的书包里装一盒热牛奶，会准确的记得我的姨妈期，给我带红糖水。

　　高二学校有运动会，我报了3000米长跑，但是我跑到一半就没有力气了，是哥哥突然出现，朝我喊道：“希希，你尽管往前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就是这句话，给了我力量，让我能继续坚持，不过不幸的是，离终点还有一百米的时候，我摔倒了，还扭伤了脚。
　　是哥哥背着我去了校医室，我还记得那天他的头上全是汗，和小学为了保护我匆匆跑过来那次一样。

　　校医看完之后，让我最近不要走路，静养一个月。

　　从那天起，哥哥每天都会骑车接送我，会给我讲最近发生在他身上有趣的事。

　　不过，高三的时候，我做了一件蠢事，我喜欢上我们学校的一个男孩，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但我依稀记得当时为了见他，还背着哥哥偷偷跑出去好几次。

　　后来哥哥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某次我出门的时候，哥哥就偷偷跟在我身后，看到了我和那个男生约会的那一幕。

　　哥哥很生气，出来直接拽着我要走，我下意识挣开哥哥的手就想逃，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窜出的车。

　　我只记得下一秒哥哥朝我扑了过来，然后就是眼前一黑，脑袋一阵刺痛。

　　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哥哥正坐在床边守着我。

　　“哥哥~”我用沙哑的声音喊了他一声。

　　哥哥愣了半响，才轻声应了一句。

　　“我昏迷多久了？”我又问。

　　“一个月。”哥哥轻声回应我。

　　“我想喝水~”我朝哥哥撒娇。

　　哥哥立刻手忙脚乱帮我去倒水。

　　我和哥哥默契的都没有再提过那个男人，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他好像转学了，后来就再没有听过他的消息，也慢慢忘了他的名字。

　　经过这件事，我意识到哥哥对我的重要性，不想再让他伤心。

　　大学我选了一所本地的学校，为的就是每天都可以回家，和哥哥呆在一起。我们还养了一只狗，名字叫宴宴，是哥哥取的。

　　晚上吃完饭，我会和哥哥一起下楼去遛狗，当然了，有时候我吃撑了或者懒得动的时候就由哥哥一个人牵着宴宴下去遛弯。

　　嘿嘿，周末的时候，我还会拉上哥哥陪我逛街，看电影，吃大餐。

　　那几年，是我过的最快乐，也是最轻松的几年。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一家银行工作，工作稳定，也遇到了一个不错的男人，他对我很好，细心又体贴，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我把这个男人介绍给哥哥认识，哥哥也觉得他不错。

　　我和那个男人谈了很多年，总想着等哥哥结婚了我再嫁人，可是每次我跟哥哥提到这件事，哥哥总是笑着说，让我别等他，自己幸福最重要。

　　可我舍不得丢下哥哥一个人，我怕他一个人会孤单。

　　好在我男朋友也很体恤我，一直没有催过我，还会帮我挡着他家那边的声音。

　　三十岁的时候，哥哥和男朋友瞒着我策划了一场盛大而隆重的求婚，那天，家里铺满了我喜欢的香槟玫瑰，我男朋友捧着一束红玫瑰单膝跪地跟我求婚，哥哥在旁边淡淡的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别等哥哥了，你幸福才是我最大的幸福。”

　　结婚当天，哥哥牵着我的手送到我男朋友手里，我听着男朋友用颤抖的声音说着誓言。
　　哥哥在旁边淡淡的笑着，眼里含着泪。

　　婚后，我和丈夫住在一起，也总是会去看望哥哥，我怕哥哥一个人孤单，试图给他介绍我的小姐妹认识，不过都被他一一拒绝了，他总说他现在一个人就很幸福了，不需要再多一人了。

　　一开始的几年我是不同意的，但哥哥很坚持，慢慢我也就接受了，大不了，以后我给哥哥养老送终，等我死了，就让我孩子给哥哥养老送终。

　　时间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我已经55岁了，哥哥也已经58岁了。

　　哥哥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尤其是冬天，咳嗽起来就停不下去，最终，他还是没能挺过58岁的那个冬天。

　　哥哥去世的时候，我哭了一整天，眼泪止不住的流，两只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任谁安慰都没用。

　　哥哥的一生本来应该是很甜的，可是因为我的出现，给他的生活里平添了一些苦，可是他从来不觉得我是累赘，对我的爱更甚父母。

　　他是救赎，是我暗淡无光日子里的一寸阳光，穿透黑夜，照亮我的灵魂。

　　哥哥被火化的那一天，我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我不想他一个人，可我实在无能为力，最后，我被我的丈夫强行拉走。

　　我给他选了一处风水特别好的地方安葬。
　　大约是有些私心吧，他的墓碑上刻的是：兄，连斯年之墓

　　在他的葬礼上，来的宾客全是我的亲友，我突然意识到，他的一生好像全都给了我，几乎没什么自己的生活。他总是希望我能幸福，却从没想过自己。就连他的遗嘱，满篇内容只有我的名字。

　　我这才意识到他对我偏爱从来都是明目张胆和不加掩饰的......

　　我怕他忘了我，所以时常上山来看他，也总会带他喜欢的糕点和水果。每每坐在墓碑前，总能絮絮叨叨说上一天，直到天黑才肯下山。

　　哥哥死后的第三年，我和往常一样来看他，告诉他我最近的生活状况，没待多久，天上便飘起了细雨。

　　我叹了口气，擦了擦墓碑上的水渍，轻声说到：“哥，下雨了，我先回去了，下次再过来看你。”

　　说完这些话，我便慢悠悠地往山下走，路过一排墓碑的时候，我突然怔住了。

　　我愣愣地盯着那块墓碑，墓碑上六个大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兄连斯年之墓

　　兄连斯年之墓！！！
　　兄连斯年之墓！！！
　　兄连斯年之墓！！！

　　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这是哥哥的墓，那刚刚那个是谁的墓？
　　我的大脑一片混沌，紧接着就是一阵刺痛。

　　等眼前再度亮起来的时候，我全想起来了！！
　　我真的全想起来了！！

　　他不是我哥哥！
　　他的名字叫：宋稠宴。
　　那个我爱的男孩……

　　高三那年的车祸，哥哥为了救我失去了生命，我的潜意识里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所以才会把醒来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当成哥哥。

　　而且，为了能够匹配上，我记忆里很多东西都是混乱的，那个送我回家，给我带红糖水和便当，陪我跑三千米的都是他，宋裯宴，不是我哥哥。

　　我的脑子很混乱，心脏像被人揪着一样疼，许多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多到我有些想吐。

　　原来，在我记忆里所有有关哥哥的事，其实都是有关他的事。

　　是他成为了我的哥哥，带着独一无二的偏爱，拯救了我的后半生。也是他在我贫瘠的沙漠里种出了一朵花，悉心培育，小心呵护。
　　他真的做到了当年说的那句话: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哭的浑身颤抖，甚至有些呼吸不上来。
　　原来，一个人爱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可以做到为了她，以别人的身份，活一辈子。

　　我的前半生，哥哥爱我。
　　我的后半生，他代哥哥爱我。

　　他陪在我身边，一辈子……以哥哥的身份。

　　“宋稠宴！！”
　　“宋稠宴！！”
　　“宋稠宴！！”
　　我一遍遍重复着他的名字，因为我怕我会再次忘记他。

　　“我爱你......”
　　我呜咽着轻声说道，彼时早已泣不成声。

　　原来，我爱的那个男孩，他的名字叫做：宋稠宴
　　这次，我记住了......

　　章木点
　　202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