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雅于希

4、（四）

　　家教结束，延慈回宿舍。这家家教离学校近，延慈徒步走回学校，也还是要五六站的路程。夜里的大学城，道旁灯火阑珊，街上或三三两两的学生群体游街，或成双成对的情侣甜蜜私语。
　　这些都是校园生活的一部分，待他日，定能万分感慨地回忆。可是，她大概什么也记不得，就像她的高中岁月，千篇一律的灰暗，一成不变的只有永远没有终点的等待，或许曾经有一束阳光照进，终究是归于无奈的寂寥。
　　她没办法存在希望，不管是现在的生活，还是将来的，肩上始终那么重，始终不知何时才能放下，也不愿放下，只怕那一天她会痛哭失声。
　　夜里，天凉。
　　朔风呼呼地吹，到了脸上觉得刺疼。道旁种的银杏，千叶散去，只余枯枝，树形还是好看的，隐约可以想见枝繁叶茂的景象，一定很好看。
　　走到宿舍大楼，正好撞见盛云开。
　　他还是穿着白色的毛衣，外罩一件灰呢的中长大衣，脖子上挂着米色的围巾，风一吹，看着就特别有旧时小说里男主角的味道，淡淡的雅致，淡淡的成熟。他是送关晓月回宿舍。
　　延慈微笑着点头招呼，盛云开亦笑。并未多言，延慈与他擦身而过，然后各奔目的地。
　　回到宿舍，就见关晓月喜滋滋地奔上来，拽着她胳臂，说长道短，说今天又和盛云开做了什么，盛云开又说了她什么。
　　热恋中的人都是这么一副表情，好像世界里只剩下两人，好像周遭什么都不存在。延慈明白，这样的心情，她的豆蔻年华也经历过。并没有多加品评，她只是笑，然后忙着去完成还没做完的报告。
　　关晓月觉得她扫兴，也就没有再说，拿起手机，躲到自己的床上，发甜蜜短信去了。
　　夜深人静时，宿舍里的姐妹们早已酣然入梦，延慈还坐在床上，就着台灯看原文书。看着看着，就见那24个字母不停地变换着排列组合，突然间不明白都是些什么意思，只觉得头昏眼胀。心生万般憎恶，然后拼命敲打自己的脑袋，口中念念有词：徐延慈，你不能停下来，你不能停下来……
　　然后原文书上，一点铅墨，晕不开，只是那么一团水滴横在那里，薄薄的纸页起了皱纹，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水滴，或大或小，渐渐密密麻麻地浸润了整页纸。

　　最近有好看的电影上映，楚天罡约了延慈很多次也没成功，终于在图书馆门口抓住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就走。
　　她恼他居然大白天地绑架良民，楚天罡颇为不满：“什么话？我可是为你好！歇歇好不好？年轻人嘛，偶尔就是要这样挥霍青春，才叫年轻人！”
　　延慈不语，看着已经开场的电影，低声说：“谢谢。”
　　“甭跟我客气！”楚天罡摆摆手，复又觉得不对，“我说徐姑娘，能不能别再谢我了！我怎么觉得我就跟上辈子欠你来着，这辈子来报恩的？”
　　延慈笑，就数他嘴贫。
　　电影很好看，港产喜剧片，无厘头的搞笑方式，还是非常逗趣的。
　　电影终场，回到宿舍，室友告知贷款办来了电话，延慈心急地匆匆赶去办公大楼。
　　贷款办的老师慢条斯理地掏出她的申请资料，然后说：“徐同学，你这申请不合格，没有困难证明，学校和银行是不会批的。”
　　她嗫嚅：“我家真的很困难，我只能贷款。”
　　“这不行，都像你这么嘴巴上说说，口说无凭不是？瞧瞧你的资料，你又不是农村贫困山区的孩子，父母还是国企职工，你都能申请贷款了，别人怎么想？”老师大约经常碰到这样的事，语气不由得生硬，“你实在要贷款也行，让你父母单位给困难户证明就行。”
　　真没有办法了吗？她的求学路真的走到尽头呢？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她一直有坚强地支撑着，如果这样，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人茫然地走到香樟树道，这处地势算是校园偏角，甚少有人烟，连最爱寻幽静处的情侣也少见。冬天冰寒的风，也不知哪个方向吹来的，忽东忽西，忽上忽下，乱作一团，直是刮到脸上，面皮生冷地疼着。树叶儿还是簌簌地发出声响，像许多人在讲话，嘈杂的声音冲破记忆，灌进她的脑海。
　　“她就是徐东的女儿！”
　　“是嘛，那种人的女儿，真是生错了地方，瞧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可怜什么哟？也不想她爸爸都干了些什么事！”
　　满眼什么也看不到，只是瞧见那些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世态炎凉的面孔在眼前重叠着，交织着，满耳或同情或嘲笑的说话声。她惶然地面对着一夕倾覆的世界，睁着大大的眼睛，求证这一切的真实性，久久又只得闭上所有的感观，宁可什么都不曾知晓。
　　虚软地蹲伏在地，两眼对着灰色的水泥路面发呆，然后，眼睫微微颤动，晶莹的泪珠成串滑落，她终究忍不住满腹辛酸，又不敢放声大哭，嘤嘤啜泣着，无助地像个孩子，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
　　“徐延慈？”许久，一抹迟疑的嗓音响起，延慈抬头，就见俊才星驰的盛云开立在跟前，风乱乱地吹着，吹开他大衣的衣襟，好像旧时的翩翩佳公子。
　　“给你，不要再哭了。”他递上一张手绢，素色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白色帕子，摊在她眼前，像一滩皑皑的雪。
　　她抽噎着接过，半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颈项，默默地擦拭眼泪，只觉得不好意思，被人撞见她最尴尬的样子，不敢抬头说话。
　　“失恋呢？”盛云开大大方方地在延慈身畔落座，大大方方地问。
　　延慈摆摆头，又觉得尴尬得不行。
　　“你男朋友，楚天罡那小子欺负你？”他又问。
　　延慈更是尴尬了，耳朵微微发红。看来他们当事人觉得是最纯粹的革命友谊，在外人看来究竟是暧昧的。不意外盛云开知道这么些八卦事情，应该是关晓月告诉他的。
　　“楚天罡不是我男朋友。”她止住抽噎轻声说。她不怕被抹黑，但是不能拖累朋友。
　　“徐延慈，”盛云开轻唤，一如既往温润的语调，仿佛在笑，只是不尽多情，像阳光一样温暖，“要不要跟我说说你的委屈？”
　　她抬头看他，眼睫还挂着泪珠，眸光里是意外。
　　“我既然和晓月交好，你既然是她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朋友有难，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你可以跟我说，我也可以帮你的忙。”他说着话，柔和的语调，低沉又清澈。
　　延慈怔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看那一双明眸真是情深不诲。他喜欢关晓月，如此可见一般，就连她这不妨事的室友也乐意相助。
　　她意外发现，胸口像是有把利剑横亘在那里，不断淬着毒液，恨不能含血喷人，生生拉所有的人进地狱，只因她恨！
　　楚天罡虽没细讲，也曾告诉过她，盛云开的家世背景很不一般，所以即便是头痛万分的校方，也根本不敢动他分毫，甚至要处处保他周全，又不得随意透露他真实的背景。
　　他真是这么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真有这个办法吗？
　　“我的助学贷款申请被退回了。”她听到自己楚楚可怜地开口。
　　“你家，没法支付学费吗？”他问。
　　“是，我家很困难。”她一字一句，清晰回答。然后见他轻蹙双眉，并未多表态，只轻轻回了声：“哦。”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盛云开没有再多做言语，即便在校园里偶尔碰到延慈，亦不过一如既往，维持着谦谦君子的点头之交。
　　关晓月应该是不知情，所以从未在延慈面前提及。倒是延慈，忍不住主动问了室友，她问得婉转，只是说想了解了解他们最近的交往情况。
　　关晓月颇为讶异，直说拼命三娘徐延慈也会主动关心她的恋爱大事了，咯咯笑着，打趣延慈，是否同楚天罡发展不错，所以探听一二以作参考。
　　延慈只得再一次说明，她同楚天罡只是好朋友。可不想有事没事招另外一位室友，天天深闺怨恨的眼神。
　　可是，惊喜还是适时的到来了，贷款办居然主动打电话，让她上交材料，不再另行要求困难户证明信。然后，没多久，就接到通知，说是助学贷款已经批了，让她再去办些手续。
　　居然办成功了。许久不曾这么欢喜，那天延慈难得没去兼职家教，也没去自习，打电话到楚天罡的宿舍，请他看早场电影。
　　楚天罡在电话里愣了半晌，终于道：“请问是徐延慈来电吧？”
　　她高兴地说是，就听楚天罡怪怪地咕哝：“乖乖，今儿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怎么拼命三娘转性了！”
　　难得这么欢喜，楚天罡请了饭，延慈买了学校电影院的票，抱着捧瓜子花生，在影院里一口气看了三部片子。
　　夜里回到宿舍楼，迎面又撞见了盛云开。
　　延慈笑意盈盈，她捧着一摞书，书很沉，她刚开口，就有两本掉了下来，她想弯身去捡，复又发现自己的不方便，盛云开轻声说：“我来吧。”然后拾起书，放回原来的位置。
　　“谢谢。”延慈不知道说什么，想起贷款的成功，她又说了一句，“真是谢谢你，盛云开。”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朗朗上口的名字，叫一声都透着无限的情绪。盛云开只是笑，然后说：“不用谢，没什么。”
　　然后又一次与延慈错身而去。
　　他是个喜欢着白衣的男人，只是他本人偏又最能把白色的衣服穿出彩。总是和她这么错身而过，那一瞬，竟觉得像是北国的白雪，扬扬洒洒飘过她身边。
　　忙碌的生活照旧，虽然解决了贷款这件大事，不过，电机系的课业原就繁重，延慈一边努力学习，一边拼命抽出时间赚钱，不管是家教还是兼职，她全都接。周末双休没课的时候，她的日程更是满满当当，有时还得去离学校很远的地方。楚天罡得空的时候，有时会主动请缨陪同，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人面对。
　　艰辛的生活不是一天两天，高二的时候就开始了，她咬紧牙关，一路走来，不觉着自己有多坚强，就是习惯而已，甚至麻木了。
　　她也想过得轻松些，只是奈何即便是在最虚无的梦里，也是辛苦的，辛苦地叫喊，辛苦地呼救，辛苦地流泪，总之是辛苦的。
　　星期天的东元广场，延慈清晨六点就起床，从学校赶过来工作。是巧克力的促销工作。看着那褐色的异国糖果，包在金黄色的纸壳里，煞是可爱的桃心形，吃在嘴里，甜甜的，苦苦的，好像吃在嘴里的不是糖果，而是情人最深切的眷恋。
　　小时候的物质生活远不及现在，她居然就吃过不少巧克力。那时没有这么漂亮的包装，一小块一小块，整齐码在塑料盒子里，可是她就爱吃，妈妈说她是小崇洋媚外，爸爸却说：延慈喜欢吃就好，延慈喜欢爸爸就给延慈买……
　　“延慈？”关晓月俏丽的身影突然落入延慈的眼里，她这才发现还有一旁站立的盛云开。两个人看来是在东元广场约会，竟然能碰上。
　　关晓月呵呵地笑：“延慈，你这打扮真可爱！”
　　延慈低头打量全身，金色的工作服其实很可笑。她捧起一盒巧克力：“晓月，买一盒吧，很好吃的！”
　　关晓月说：“哟，居然打起我的主意来了！行啊，看在你这么卖力工作的份儿上，我怎么也要捧个场！包个十盒吧，要最贵的那种！”
　　“谢谢！”延慈还是笑，眼眶却觉得痒痒的，直伸手去揉，揉不开的酸楚。然后又着手给关晓月包扎巧克力，手居然有些发抖。
　　“你为什么过得这么忙碌？”关晓月去收银台付钱，沉默良久的盛云开终于开口问，言辞之间，用语颇为斟酌。
　　“不是忙碌，是充实。”她笑答。
　　“你没在学校递勤工俭学申请吗？”盛云开问，“粉色水晶知道吗？最近在学校招学生，你没去应聘？”
　　粉色水晶，一听名字，就是个直冒浪漫泡泡的好地方。延慈当然知道。一进校门就听无数同学说过，那么个传奇的地方，专为T大学生提供待遇优厚工作轻松的兼职机会，引得市里别的高校多少人羡慕。
　　她当然递过申请，几乎每一个工作机会她都递过申请，可是学校那样的机会实在太少，她差点连助学贷款都没办下来，遑论在学校万人欣羡的优厚打工机会？那么好的事情，不会落在她头上，她知道。
　　延慈摇摇头：“有递过，不过，可能性不大。”
　　“你，想去吗？”盛云开再问。
　　延慈蓦地抬起头来，看向盛云开温润的脸庞，那样柔和却又自信的目光，她眼里闪现渴求的光亮，她知道，她就知道－－情绪起伏跌宕，终化作她涩涩的问句：“我想去，可以吗？”
　　他凝睇延慈半晌，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不过没有机会开口，关晓月付完钱走了回来，拿起包装精美的糖果，直说：“晚上回来请你吃巧克力！”然后挽着盛云开道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