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刀》叙怀

2、医士

　　小阎王那句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反正郑管事是个可怜人，上了年纪还发着热，这一句话砸下来，两腿一蹬就差点要仙去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毡帐的屋顶，毡毯遮蔽四周，简朴保暖，药草气味充盈满室，依稀闻得不远处有水在罐中沸腾的咕噜声。他深深呼出去一口气，呼吸的存在恰如周遭的一切质朴美好。
　　在想起如今身处西岐境内，而他尚在行商的途中之前，他真的是这么觉得的。
　　就在他意识到当下处境，开始慌乱起来的下一刻，帐帘挑起进来了两个人。
　　处于一个不太常用的视角下，可怜的郑管事首先看见的是来人的大半个腰身，接着是突然凑近的两张脸。
　　一张脸属于一个西岐青年，轮廓深刻，风日晒养得肤黑而干燥，耳上缀着骨饰，是他并不认识的一张脸。
　　而另一张脸属于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随时随地都在挑战他脆弱神经的小阎王——她睁大了眼睛，脸上是近乎看戏的盈盈热切，开口道：“管事，你醒啦，你昏过去一个晚上啦。”
　　郑管事被激得一口气不顺，立时咳嗽起来。
　　两张脸撤了回去。
　　“您没事了，不过不能受刺激”出声的是那个西岐青年，他看了一眼小阎王，后者无辜地表示不关我的事。而后他又说到，“其他人都好，您别担心。”这个人汉话流利，只是还带着些西岐口音，出口的有些字仿佛粘黏在了一起，原本看着高大硬朗的草原汉子一下子就软和了下来。
　　郑管事想出声回复，然而喉头一动就咳嗽不止。
　　那人出声劝阻：“没事，您先休息，晚些我带您看看其他人。”随后便转身出了毡帐。
　　朱翎留在帐中，寻了个地方坐下，对老管事说：“您躺下吧，我把该交代的都给您说说。”

　　昨天众人被运进西岐帐中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西岐族人并非什么会款待远客的良善之辈。众人被押在一处，朱翎被卸除武器带进了牙帐。
　　上首坐的是西岐国的首领，也是这一族的族长。领地内几大氏族都互有关联，这里的王帐世传其中一族，近几年来因为西宛倾轧，，西岐势力微弱，他们虽反抗许久不愿沦为臣属，名义上仍旧是“国”，但已经不敢称王，只敢称首领或族长了。
　　周围还坐了些其他的人，看装扮也是族中的贵族。站着的人应当是护卫，腰佩弯刀，手附刀柄。
　　朱翎四下环顾，心中笑道果然是群狼环伺。
　　她行到堂中，抬手作武人的抱拳礼，朗声道：“在下朱翎，此番是护送郑家商队去西宛的。我虽然站在这里同你们交涉，却和马车里的不是一路人，只能跟你们说些利弊，他们往后怎么送钱是他们的事——不过他们不缺钱，你们有的是赚头。”
　　“临安郑家是中州的皇商，制作的是金银器物、陶瓷用具，这一趟走的是和西宛的生意，郑家派分家的大管事郑如徽亲自走商，运的是西宛王庭亲自点的礼器和日常用具。”朱翎话声一顿，“我们一路过来，要是在你们地界上出了事，麻烦的不是中州也不是郑家。”
　　“我们行径贵国一趟，只是为了求医。十日前商队所有人都遭了暗算，不知道中了什么毒，我帮忙求医无果，才经由许多人知道了贵国有一位神医。”
　　“要我说，贵国不如卖郑家一个人情，往后通商他们让几分利，又或者让你们有些赚头......”她又停了停，沉下了嗓音，“西岐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这话朱翎并未挑明，但涉及的内情也足够敏感了。一时间众人各自摒去声息，留烛火在空气中安静地燃烧。
　　片刻，上首的族长问道：“你是什么立场说话？”
　　“和你们一样想赚他们钱的人。”朱翎毫不犹豫，“在你们这里可能不知道，江湖上有些我的传闻，因为看我能打些，他们半道上就拉我进来当保镖的。等他们好些了，你们也能在他们那里求证。”
　　“要说我的意见，你们干脆派人护送郑家，不仅多送郑家一个人情，西宛也能收到你们的心意。回头郑家肯定要给你们送钱，总之不会亏的。”
　　上首的人沉吟一番，喊了一个名字：“迦措。”
　　下首最末的一个青年站了起来，抚胸躬身行礼。
　　族长又说：“你去安排吧。”
　　青年领了命，随后便带着朱翎将其他人都安置到了各个帐中。

　　这厢朱翎对郑管事交代完，他也差不多缓过气来了。
　　郑管事抚膺坐起身：“你这么说倒是最合适不过了。”他又思索一番，“我回头去和他们谈谈，怎么给他们送钱。”
　　朱翎没憋住，笑出了声来：“您真要送啊？”
　　郑管事也笑道：“那能怎么办？”他看着朱翎，突然软和了目光，不知为何像看到了自家调皮捣蛋的小孙辈，总惹他生气，但终归是良善孩子。又耐心说到，“其实这也算是多搭上了一条线，即使现在看上去不是什么好情况，说不定以后就变成好事了呢？”
　　“也对，您看得开就好。”
　　已经知道这人就是话语恶劣了些，郑管事又佯作生气。
　　朱翎见了赔笑道：“哎呀，您是目光长远。”
　　两人各自带着笑意，竟是相识以来最贴近彼此真心的一回。
　　郑管事也不由得要多关心一下小辈，问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他们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朱翎颠了颠腰上的佩刀，“而且那个大夫还挺好说话的。”
　　“你这么一提，我倒觉得奇怪，怎么他汉话这么流利？”
　　“那个大夫，我问了，常去边关出诊的，能帮西岐多赚一些，还学了不少中州的东西。我也没想到，西岐人竟然多多少少都会点汉话，可能是因为终归离得近吧。”
　　“既然这样，相煎何太急啊......”想到西岐常有劫掠边关城镇的行径，郑管事不禁老来感叹。
　　朱翎耸了耸肩，安慰他道：“您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再跟您说说——这个大夫就是之前各家医馆都说的那位，名字叫尧西迦措，是这里的医官。他之前来看时说，因为中毒已经有些时日了，大伙能好些起码要七天，要根除余毒，恐怕少说要一个月。”
　　郑管事低头沉吟：“如果这样......恐怕好些了就得上路，不然入冬大雪封了道，就赶不及了。”
　　朱翎也同意这一点：“是，到时候大伙身体精神都不如平常，更需要西岐人在旁护卫。”她顿了一顿，“后面去西宛的路，我就不随行了。您也不必给后面的钱，直接给西岐人吧，他们肯定满意。”
　　“这......”郑如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没事儿，他们肯定保证你们安全。我等你们回来一起走，保你们全须全尾地回去。”
　　“他们还是有什么事为难你了吗？”
　　朱翎不再多言：“没有，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走出帐外是一炷香之后。
　　有人在听帐内的对话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她面对那位青年医官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她并非刻意冷着脸，只是常年下来武人的冷峻都显化在眼尾眉梢之中，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便自然生出一种审视的气场。
　　两人对视片刻，青年首先撤下目光，他开口询问的声音放的很轻，只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发问：“你的事情，想跟我谈谈吗？”
　　霎时朱翎就真的冷下了眉眼，走近一步，逼问道：“我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我是医士。”青年丝毫没有动，“你应该会需要我。”
　　朱翎用目光静静审了他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片刻后，那个青年后退一步接着道：“在这里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随你到你们关内去。”
　　“你所求是什么呢？”朱翎问。
　　“我是医士。”青年重复道，平静的语调似有咬定不放的立场，“医家之心，无非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