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1、119 ...

  •   119

      临近开学,本该加速的生活好像变慢了。
      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假期零零碎碎一团散沙,糟透了:
      驾校的课稀稀拉拉,想报的补习班没怎么上课,舅舅骂我的工作是一滩狗屎狗尿,不做干湿分离;
      家教的两个女孩稍有进步,在我看来远远不够;
      家里的关系一团乱麻,爸爸那边的小孩子抱怨功课太重,那女人打电话商量时,我听到她身后哭闹不止;
      最用心的部分:陪他妈妈去诊所去健身,也半途而废。
      我陷入恐慌,这是最没效率的一个假期!临时抱佛脚,我拉着他报了两个强化班,每天学到三更半夜,妈妈、那男人和两个小孩早就习惯了,就连保姆也又一次开始准备宵夜,两个小孩趁父母睡觉溜出睡房跟我们一起吃,我想训斥,被他横飞来的白眼阻止。
      “半夜三更不睡觉,他们长身体呢。”
      “他们想和哥哥多待一会儿,长身体差这几天吗?”
      他一句话把我堵没词了。
      经他提醒,我终于发现两个小孩依依不舍可怜兮兮的,我以为他们舍不得总陪他们玩的新哥哥,结果他们更舍不得我,他们赖在我身边,抓着我的胳膊靠着我的腿,哪怕我埋头书本根本不理会。有两次,这两个小东西跟我们回房睡觉,进去时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好奇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反感四个人挤一张床,他却说,等我们再回来,小女孩就过了和哥哥同床的年纪。看着和我一个枕头一脸开心的小女孩,我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呆呆在走廊听父母吵架。又想起我朝妈妈伸出双手,妈妈根本抱不动我。
      我拍了拍小女孩,笨手笨脚的。她和小男孩不肯睡觉,明里暗里打听爸爸那边的孩子——不知道算不算他们的弟弟妹妹,语气里的不满和酸味多得惊人。我想起那边两个小孩随了爸爸的懒散拖沓,把奶奶的照片、奶奶的临终遗言想了整整三遍才决定继续管。
      他给我出主意:“你让那个阿姨带孩子和你见一面。”
      “还要见他们?”我不乐意,两个小孩更是捍卫领土一般抱住我,大声反对。
      “你爸溺爱,教育上就是个拖后腿的,那个阿姨再厉害,有个放水猪队友,孩子就敢无法无天。你去镇镇他们,有你发话,你爸不敢不完成那些课业,那个阿姨也有个说法让孩子害怕。”他一边给我分析一边安抚两个小孩,“不用正式见,趁下课让他们过来见个十分钟五分钟。”两个小孩不悦地嘟囔:“课间只有十分钟。”“五分钟就够了,哥哥还要准备下一节课。”“三分钟就够。”“两分钟。”
      越听越好笑。
      我按他说的,第二天上午抽了个时间让那阿姨带来爸爸的小孩问功课,阿姨满口感谢,小孩好奇仰头看我,我看过去,他立刻瑟瑟发抖,躲到妈妈身后,另一个孩子小得很,还来得及教育。女人对小孩说:“如果不好好学习,就让哥哥教训你。”
      语气、口吻、说辞和妈妈如出一辙。
      我不太习惯“哥哥”这个词,扫了小孩一眼,他扁着嘴差点吓哭。
      天下的小孩果然全部让人讨厌。我怀疑他故意让我过来吓唬小孩。
      “不然呢?你以为你的家教雇主为什么那么喜欢你?按理说你家欠了她一个天大人情,现在倒像反过来了。只要把你搬出来,教育孩子太轻松了。本来我还担心那两个女孩见色起意,现在……哼哼哼哼嘿嘿嘿嘿。”
      他有什么可得意的?
      但我喜欢看他笑,听他的笑声,如今他的笑透着苍白的乏力,像个空掉的储蓄罐,里边只有一枚硬币撞出声音。
      新的生活试图填充他,这些填充失败了。好在他的眼睛终于恢复了我最喜欢的潋滟感,那是他伤感中的渴望。
      我的房间出现了他的痕迹,他是整洁和邋遢的综合体,衣服球鞋务必干净,却经常随手乱丢,不像我把所有东西放回原位。他干净,但他太习惯被母亲照顾,难以留意生活上的小细节,有些地方还不如妈妈严格教育出的两个低年级小学生。我看着被丢乱的房间和卫生间台面陷入苦恼:我该要求他像我一样规规矩矩?该由着他习惯这种混乱?我不喜欢,又不想对他一本正经。难怪人们说恋爱和婚姻完全是两回事。
      事情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一天早晨妈妈找不到两个小孩,硬着头皮进我房间抓人,看到乱糟糟的房间大发雷霆,骂我,骂他,问候我们大学四年是不是准备住猪圈。当晚她请了专业整理师教我们如何保持整洁,她头头是道,不断强调只有整洁才能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我怀疑她在借题发挥——她知道我平日的整理习惯,这整理师是给他找的。
      他没异议,跟着整理师学了几个小时。
      得益于他的共情能力,他很轻易感受到妈妈的用心良苦,不会把那些与原生家庭迥异的干涉训斥理解为敌意。
      而且,经过那个晚上的谈话,他们的关系松动了,不再有过去那种一分一寸精心搭建的谨慎。他有点喜欢我妈妈,妈妈对他也不太一样了,似乎多了些接近怜惜的在意。而妈妈的感情表达出来不外乎更多的严厉和更不见外的训斥。也可能这样的表达正是他最熟悉的——我和妈妈一模一样。这种熟悉反而给他安全感。
      只有他的爸爸仍像个局外人,他们像长辈和小辈那样说话,看不出任何亲密苗头。男人经常下厨做他爱吃的菜,他把软糯的板栗、入口即化的鸡腿肉和酥烂的排骨肉一口一口喂给弟弟妹妹,自己吃得不多。我能体会他们父子间微妙的和解与距离。他不打算接受父亲归位,就像他妈妈不打算接受他的求和。如今他们一家三口各有各的生活。他已经把现在的家庭和过去的家庭分开,不再因后者迁怒前者,也不再用前者对比后者。他试着接受新的关怀,这些关怀和旧的母爱并不矛盾。
      他没向我打听自己的妈妈在做什么,他们母子似乎进入了一个默契的冷战期。我不知道他私下还会不会给他妈妈发消息,他们每周一个例行电话,不到两分钟就挂断。我不再因和他妈妈频繁的交流心生愧疚。比起他,他的妈妈需要更长的消化期,我不清楚一位女性要如何重建被生活粉碎的自我,翻看他妈妈的朋友圈,她没有把所有时间扑在工作上,休息日和曾经的朋友进山漂流,穿着救生衣举高双手。
      “阿姨现在看着真年轻,不像生过孩子。”
      我牢记男人说的话,干脆把朋友圈晃到他面前,我们谁也不能逃避。
      “她本来就瘦。现在没孩子了,一身轻松。”
      他只看一眼就躲开,仿佛照片拍打了他的额头。
      他的妈妈很艰难也很顺利,得到了同行医生们的一致好评,已经成为正式员工,很快就要飞往另一个国家。她根本不打算通知儿子,也许到了那边会发一句“平安”,引起他更长久的内疚和愤怒。我的提前告知当然不会有好效果,他瞪了我半晌说:“知道了。”而后他便陷入不自觉的自闭状况,躲我躲得厉害,平复了心中的怒火才佯装无事回来。
      事实证明,我无法在每一个他生气或伤感的时刻出现,我有我要做的事,我有那么多事。那些工作忙碌的夫妻忙着忙着感情就淡了,也许因为他们生气或伤感时,伴侣永远在忙别的事。想到我们要住在不同学校不同宿舍,大一课程满活动满,还有那么多我打算报名的课外班,我们还有沟通时间吗?
      我不该让这种事发生,同居也许是个好办法。
      “大学四年不许同居。”
      我的想法还没成型就被妈妈强行打断,她严厉告诫我集体生活对他对我都重要,尤其对他——在那样的城市读一所还不错的大学,不应该脱离集体减少同学间的交往,大学同学是未来最重要的人脉,等等等等等等一切我能猜到的话。总而言之,她和舅舅和他妈妈一样,恨不得我们能在大学四年顺利分手。他们做梦。
      我不打算违抗妈妈。他的新生活里没有母亲,必须有更多朋友、舍友、同学、伙伴做为一个个新支点,他不是一个只靠爱情生活的人,我虽自私,这点却想得清楚。
      “还有,走之前拿着通知书给你奶奶上个坟。”
      妈妈声音轻,这句话分量却不轻。我看着妈妈突然有点惭愧。妈妈重视孝道,算得上好女儿好媳妇,我远远比不上。也就是这样的“孝道”,让她的生活平添了许多重担,重担必然带来更多痛苦。倘若她只做个游戏人间的富家女,外公和舅舅会轮番将她的财务安排妥当,她可以四处玩乐,也可以打拼自己的职场。假设没有意义,倘若她没有重感情重责任的品质,外公、奶奶和舅舅怎么会那么爱她。直到现在,她仍然尊重去世多年的前婆婆。就连我也因此更爱妈妈。
      “对了,寒暑假有时间吗?能继续给两个阿姨当家教吗?”
      妈妈声音刻意轻松着,我怀疑这才是她的根本目的。妈妈虽然动不动炫耀我,却不想把我当成她生意上的社交币,舅舅也只是偶一为之。我本想寒暑假挑一个留在大学那边,妈妈既然开口,可见家里生意需要那位阿姨帮忙。
      我想了想才说:“大一没问题,大二看情况,我尽量。”
      妈妈见我把三件事答应得爽快,也清楚我不会阳奉阴违,一个开心又买了一堆衣服。我的衣橱早塞满了,专业整理师看了也抓狂的那种满,我看着新到的包裹差点发火,好在他把整理师的功夫学来几成,换了几个折叠衣架和一堆开放式抽屉,没一会儿就把新衣服收进衣柜。妈妈很满意,完全忘了这是她惹出的麻烦。
      妈妈爱买,也爱看我穿她买的衣服,我嫌她浪费我时间,从没答应过,她只好去折磨两个小孩。而今他愿意满足妈妈的装扮癖,一件件试给妈妈看。我想起家里的女孩子总是不厌其烦一件接一件给她手里的娃娃换衣服,这不是小女孩的爱好吗?妈妈多大了!又想起他的妈妈也爱给他买各种各样风格迥异的衣服,大概女性对衣服有天生的收集癖。
      只有他的圣母个性才愿意满足少女病和公主病。他身材好,相貌好,气质好,妈妈越看越满意,两个小孩也在旁边起哄,男人偶尔帮他整理一下领子和衣角,坦白说,这其乐融融的一幕难免让人生出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但越是这个时候,我越能想到即将独自远赴异国的他的妈妈,他怎么可能不想。
      “整理挺有意思的。我妈无师自通,最会做这些,其实我早就会一点。”他假装若无其事,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箱,我不得不琢磨他的想法:他不打算回自己家一趟?不打算带一些从小到大的纪念品,和他妈妈有关的物品?他打算把过去留在从前的家,从此碰也不碰?
      我难免心酸,这难道不是我曾经想要的?我希望爸爸不要住在有过妈妈、我和他的房子,把我的童年摆在那里,把他们的爱情摆在那里,把奶奶的痕迹摆在那里,上一道锁,再上一道锁,把曾经的幸福活埋在那里。哪怕想到时忍不住心酸、忍不住憎恨、忍不住怨气冲天,只要它在那里就好。纪念品是凡人的奢侈品,我们奢侈过。
      所以,我不提,不催,刚好说到也不回避。他满意我的态度做法,开始不时说起他家的床,他的某本杂志,某个玩具,我听着,偶尔说一句:“下次带我看看。”他点头,我们都知道这个“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那个房子上锁了,他妈妈上了一层,他加了一层,没人愿意回去打开。
      我们的行李箱很快装满拉好,他还对着一堆衣服头疼,我说:“随便塞几件,反正她还会不停给你寄。”
      “还寄?”他已经开始怕了。
      “她铺张浪费,毫无节制。”我批评起来毫不客气。说来爸爸和奶奶在这方面没亏待过妈妈,这么多年她唯一没变的习性就是花钱如流水。
      他折着衣服说:“你奶奶挺疼阿姨的,不管他们花钱,阿姨这么多年没变过。难怪把你奶奶的照片放在办公室。”
      “什么?”
      “你从来不看你妈办公室的桌面?好吧你不看。”
      我无法理解妈妈。把奶奶的照片摆在桌面?怀念?鞭策?榜样?警醒?也许有那么几个我让她头疼至极的时刻,她会看一眼奶奶,如果奶奶泉下有灵,她会不会同情她孙子的妈妈?女性看待女性有特殊的、男性无法共鸣的视角,剥离了婆媳身份,她们永隔阴阳,却因这张照片达成和解。就像妈妈和他的妈妈,通过她们不争气的儿子们,同样达到了和解,释放了某种灵魂上的相互认同。
      我不由浮躁,她们俩能和解,他们母子为什么一定要生分?人和人是不是一定要相互报复折磨才对得起付出的爱?
      现实却是他和他妈妈越发固执。他还在收拾行李,他的妈妈在手机另一边做相同的事。在我和她、和健身教练的三人群聊里,我回忆自己出国的经验,要求她一一确认证件和国外的必需品;经常出国旅游的教练比我靠谱,在哪个地区用什么防晒霜、乳、喷雾、化妆品说得头头是道,他妈妈保证明天上午出门买齐这些东西。
      他们母子同时跟我说话,一句不提对方,我试图挑个话头开个视频,他们同时装听不见。
      我束手无策。
      “明天聚会,你把码扫了。”他说。
      班委会提了很久的毕业聚会本来定在明天晚上,因为几个同学需要提前报告要赶晚上的火车,时间改到上午。班长、副班长和负责记账的眼镜把剩余班费算了又算,聚会费用和给老师的礼物加起来还差些数目。班长提议班委会人手拿着高考奖金,更不要说高考加分,最后一次索性别让班主任补费用,大家平摊吧。作家知道也要平摊一份,他听了要求我跟着凑一份。眼镜说:“这可不行,我们全班感谢上仙还来不及。”但他坚持要付。
      我没意见,我不算班委会的,但这个班委会帮了我不少忙,容忍我许多毛病,回头想想,他们从头到尾没排斥我孤立我,把我当一个特殊班级成员加以照顾。
      我只是不明白他“一定要付钱”的逻辑。问他他懒得讲,问妈妈,妈妈正忙着想合同,丢给我一句“听他的少废话”。他们俩在某方面达成了奇怪的共识,我懒得理他们。
      我无奈扫了他发来的付款码。我们很晚才睡,途中妈妈发来给我们订好的机票,我也把他妈妈的行程问了个一清二楚,他则对着我妈妈的爱心衣物取舍挑拣,尽量多装,装得不耐烦回头看我,耸耸肩膀说:“好吧,至少我们都很会讨丈母娘开心。”
      我笑得差点扔掉手里的睡衣。说来也奇怪,我这辈子唯一讨得了欢心的人竟然是他的妈妈。我不厌其烦提醒他妈妈检查护照和证件,他妈妈不厌其烦地检查一遍又一遍,她巨细无遗地把行李箱拍照发给我,边边角角不放过,从那稳定的构图视角,我能体会她没有不耐烦,反而有点享受被人这样提醒关心。
      人的想法千差万别,这件事不可能发生在我和我妈妈之间,我们默认对方必须做好简单的事,提醒是罗嗦,遗落是愚蠢。我试探着把这些想法说给他,这次他没吃醋,打个呵欠说:“我早说过我妈喜欢你这样的。睡吧。”他没问他妈妈的行程。
      我心里不安,事情是不是只能这样?对,只能这样。所有人需要时间,所有人接受了现在的状况。我们会在各自的新生活中真正成长,接触更多人,明白更多事,更成熟地反省自己、重建自己。这不是最好的状况?
      我还是不安,眼皮跳了几下,我的思路一定出了什么岔子,可惜现在无人能商量。
      第二天起床,我们匆匆忙忙换衣服出了家门,他穿的是从前的衣服。
      我们的事在同学间传成什么样子?没人说过,也许喜欢上网的他在各个群组中看到过。这又是他习惯独自消化的东西,我没发现他就不告诉我。
      我不觉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
      “我爱你。”
      他满脸通红,恶狠狠嘀咕:“又犯什么病。”
      他和他妈妈同样享受别人的示好。这句话缓解了他的心神不宁,效果却也有限,他强打精神投入欢声笑语中。一班这次考得好,聚会不仅请了班主任和各科老师,正副校长教务主任也来了,一共摆了四桌,校长他们说了些鼓励话喝了杯酒就先告辞,剩下的老师学生又是喝酒又是拍照又是录视频,表演节目做游戏,安排得热闹。我被人围着:很多人感谢我,感谢我带动气氛,感谢我参考志愿,感谢我借过对方笔记……我又体会到那种真切的被人喜爱的喜悦。
      我看向他,他只和他那个一班小团体坐在一起说话,不时给别人充当气氛组,留意到我的眼神,对我微微一笑,举了举酒杯。
      这是他原本打算为我做的,也是他最初的安排。如果没有他按捺不住的亲吻,如果我没能察觉对他的爱意,如果我们始终恪守两个家庭的距离,如果我刻意忽略身体里尖锐的感觉,我们同样会在大学开学前来到这里聚会,我接受师长们的赞许,他坐在角落和几个好朋友聊天,当我想到我们即将离别,心中依然有对他和他妈妈的歉意和祝福;当我忍不住看他,他依然会对我微微一笑,举起酒杯。然后呢?然后我们各奔东西。
      这个结局会不会更好?他去更好的学校,不跟他的妈妈分开,他有新生活,新爱情,落寞的只是我。
      见鬼了,这有什么好,我是他宁可绝望也要祝福的人,宁可死也要得到的人,我的存在远胜于没有我的未来。他爱我。
      我拨开旁人坐到他身边,旁人只好来到另一桌继续感谢,他笑得无奈。好不容易吃完饭,我几乎加了全班同学的微信。他们三三两两告别、离开。班委会当然少不了去KTV,除了作家、我、他,还有一个被他硬拉去的尖嗓子。眼镜还没坐下就急三火四跟我汇报:校长提前把单买了,现在不但可以退还我们的钱,还剩下不少,他决定弄点印了班级名的纪念品寄给所有人……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这不是班委会的事?
      眼镜喝得醉醺醺的,我懒得多说。班委会维持一班三年的运作,公正有威信,同学们挨个敬酒,每个人都喝多了。
      我这才发现找我的人虽多,谁也没要求我喝酒,和姐姐婚礼那次一模一样。
      而他闷头一小口又一小口,喝了不知多少,一进包厢便和副班长打打闹闹,抢麦唱歌。
      我坐下,先看了手机里他妈妈那边的情况,她正和朋友逛街买东西。作家和尖嗓子一起拉开啤酒敬我,这罐酒我受得起,也应该喝,我们仰起头尽力灌,勉强喝了半罐。尖嗓子假期去国外做了治疗,嗓子的状况似乎好了一点,我们说着将来的专业,他偶尔看一眼正和几个朋友划拳的班花。作家的眼神几乎没离开过她的好朋友。他们一个遮遮掩掩,一个光明正大,最后忍不住碰杯喝酒,一罐接一罐,我本想拦一下,又觉得他们今天来就打算一醉方休。
      “新学校,会有新的朋友,你现在也有名。”我劝作家。听班长他们说,作家暑假忙着连载小说,现在小有名气。
      “不一样。初恋……这样的初恋永远忘不了。”作家喝醉了,我第一次看她这么伤心。
      “没错。”不知情的尖嗓子完全共情,和作家干了一杯,又干了一杯。
      班花看了这边一眼。我一直觉得班花很留意尖嗓子。以后他们一个学校,不知有没有发展。
      醉意好像会传染,一发不可收拾,我想走过去让他少喝点,没想到班长先我一步,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揽住他的肩膀一口酒一个酒嗝,大着舌头说:“我告诉你——告诉你,咱们班这么多人,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你不信?你肯定不信!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以前你找我们说话,我们在背后笑话过你,后来觉得你是讨好型人格,再后来又特别想班委会多出一个职位空给你。你太少见了,你比上仙更少见,以后你怎么办?咱们班这么多人,我谁也不担心,就担心你一个。你今后能不能多为自己想想?看看你的成绩,看看你去的学校,谁看了不说一句傻逼!你以后能不能别做这种事?能不能别再做这种事?”
      包厢人声吵嚷,没人细听他们说什么,他愣愣地看着班长,眼神闪过感动,放在班长肩头的手紧了又紧,一瞥眼看到我就在一旁立刻失了神。我听得头皮发麻,想走挪不动身体,想坐又觉得不合适。正要退开,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你别走。”他说。
      “听我说。”他另一只手拍着班长的肩膀,凑近他尽量让他听清楚:“你别以为我傻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得不到,我做的事——任何一件事,我一点也不后悔。理智的人要么得不到爱情,要么得到了也守不住。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这句话,千万不要衡量你为爱情做的事。你想和她长长久久的吗?”
      “我?和她?我们已经见过家长了。”班长迷迷瞪瞪的。
      “见家长有什么用。如果你到现在还觉得爱情只是犯傻,你才是个傻子。如果你一直理智,计较这个计较那个,你们会出问题,到时候要么你们失去这份感情,要么付出更大的、你们根本无法想象的代价留住它。”说完他站起身,拉着我的手腕走向K歌台。
      “唱歌。”他插了一首歌进歌单。
      “合唱。”他把麦克风塞给我。
      “我们是不是应该合唱一次,这首歌?”他笑着问我,看上去潋滟动人。
      我心中的疑惑和自责顿时没影了。
      他选的是《江南》。
      “哦哦哦!我给你们录视频!”副班长摇摇晃晃起哄,举着手机乱挥,作家连忙扶住她端稳手机。
      前奏响了,我们不在状态,这首班歌人人会唱,下一秒大家开始合唱,就连尖嗓子也唱了几句,我心中那点情侣对唱的期待顿时灭了,我们对看片刻,突然有点脸热,同时扭头看屏幕。
      屏幕正在滚动一些画面和歌词,我看了一眼觉得不对。他也“咦”了一声。
      一句副歌歌词正在闪动,它写的是:相信爱一天,抵过永远。
      我猜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很久以前,我们曾争论过歌词究竟是“那一天抵过永远”还是“哪一天抵过永远”。
      我们同时等着间奏、等着桥段、终于又到副歌,歌词果然还是“爱一天抵过永远。”
      我们听错了?
      这句歌词既不是“哪一天”也不是“那一天”而是“爱一天”?
      我们都错了?
      我们在那句“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中无言对视。他抓起麦克风,整首歌已经放到尾奏,大家唱得起劲,没人察觉我们的沉默,又有人上来抓麦克风,我们只好走了下去,他回到班长身边继续说话,我和作家他们在一起。我又一次看他,包厢的灯光忽明忽暗,醉酒的他看着有些颓废。不知怎么,我想起了爸爸。离婚后的爸爸每天泡在酒吧,泡在灯红酒绿里,爸爸不是不想振作,他要求我考第一,抢来我的抚养权,后来还把财产全都给我。爸爸心中有那么多对我的爱,对妈妈的爱,失去我们,爸爸再也站不起来。
      那么,他呢?失去了妈妈,他会不会颓废下去?会不会在心理上一直颓废下去?
      我们是不是真的错了?人生是不是就是这样?每个人坚持的东西都是错的。
      但如果我们不坚持,又怎会懂得原来那就是“爱”?
      所以错了又怎么样?
      最可怕的难道不是“来不及”?
      妈妈看着奶奶的照片,她们来不及相互了解;
      妈妈和那个男人想与爱人和好,他们来不及坦白;
      妈妈和我那么爱对方,再也回不到母子间最初的时光;
      他和他的妈妈也来不及了,他们没能够等到互相信任,没有平静地相互检讨,他们需要冷静,需要思考,需要成熟,他们一直在相互的亲情捆绑中保留了稚气,他们需要长大。
      有些事等到长大就太晚了。
      所有事等到长大就太晚了。
      人生永远有意外。他们不能等到意外才和解,不能!
      我站起身走向他,拉着他往外跑,我急迫的神色吓醒了他,我叫车,拿起手机查看时间最近的航班,再三请司机快点开车。
      “你做什么?”他问。
      “去看你妈妈。”我说。
      “什么?”他叫了一声。
      “告别,如果你要留她,随便你。”我说。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赶到她的城市再去找她来得及吗?你做梦吗?”
      “那就跑快一点。”
      “我不去!莫名其妙,我是戏精吗?到这种地步我还让她别走?说什么疯话!”
      我不理他,只催司机再快点,我调出两座城市的机场地图,迅速计算路线和时间,我知道她妈妈的机场和航班,但国际航班有提前登机时间,不知来不来得及。
      “别闹了,有什么意义。”他说。
      “必须去。你们必须再看看对方,必须。”我强调。
      “有什么意义!”他大喊。
      “你为什么认为我们应该陪那两个小孩睡觉?同理,意义就是你们再见时已经是不同的人了。至少你妈妈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你应该去看她。”
      “我不想看。”
      “这次听我的。”
      “哪次不听你的!你说话从来不算数!”
      “麻烦您快点开。”我不理他,继续催司机。
      我坚持他们必须再见一面。
      时间能证明一切,能让感情显现真正的面貌。但错过的时间再也回不来。
      当我们面对那么多阻碍,我们可以长大再谈恋爱吗?不行。长大就来不及了。
      亲情也一样,为什么他们要等到伤痕平复再重建关系?
      他们应该抓紧一切时机重新关联,否则一天拖一周,一周拖一月,一月拖一年,时间在互不搭理和互相埋怨中浪费。
      “你!”他饱含怒意的吼叫只发出一声,随即像个被扎破的气球,毫无气力地继续着:“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懂——装傻才是人和人相处的道理?”
      我扭头不看,思考怎么转移话题,见我不理,他越发火大,狠狠攥住我的手腕。
      正拉扯着,一阵电话铃从天而降。
      来电显示的名字不是他妈妈,是招福。
      神奇生物,专挑关键时刻出场!
      我毫不犹豫按下接听。
      有段时间没见招福,他和男友在队长的房子里恩恩爱爱,什么都忘了,此时声音甜滋滋的:“师父,队长房子的买主提前回来,你赶紧过来拿一下你的东西!”
      “没空。”他没好气。
      “那我帮你收拾一下给你送过去吧?你现在住哪?”
      “我家。”我说,“你收拾好先放着,我们明天取。”
      挂断电话,招福突来的打断掐灭了他的怒火,他的眼神愈发黯淡,冰冷从他的皮肤上渗出来,他的血液似乎正因内心的颓败放慢流动。脆弱的人最怕思考不愉快的事,他们回避情绪,他们擅长想另一件事压住真正在意的事,因为他们笃信自己根本无法解决矛盾。半晌,自暴自弃的灰色浮现在他纸白的面孔上。他说:“我说过,我比你了解我妈,我做什么也没用,我们的关系不会改善。”
      “你做了吗?”我反问,“‘做什么也没用’只是个假设句,等你把什么都做了,它才是判断句。”
      “我不是不知道你的用意。”他疲惫道,“在你看来,我和我妈固执,一个比一个幼稚,赌气,硬碰硬,我们在母子关系里相互捆绑,你赞同我们分割切断,又担心我们一起偏激,无法挽回。你更担心我走不出来。你没错。可是……”
      我深呼吸,等着他的转折。
      “可我不是你,我妈也不是你妈。同样的事,你想的是解决,你妈能原谅,不代表我能解决,我妈能原谅。你和你妈看问题理智,狠得下心也放得了手,亲情归亲情,其他是其他,一码归一码;我和我妈不一样,心软和退让支撑着我们的关系,我们享受亲情的牵绊,以前我们那么煎熬,其实谁也没想过折磨对方。如今难道就忍心报复个没完?我们只是默认了对方的决定,接受了自己必须接受的,我要适应我选的新生活,她要适应她选的新生活,这个时候联系也好,送别也好,说点嘱咐也好,多此一举。这就是我和我妈的默契,你能明白吗?我们母子之间的事不应该有外人干涉。”
      “我不是外人。”
      他欲诉的眼睛里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被我一句话硬生生打断,憋在黑色的瞳孔里剧烈摇晃,喉咙里发出几个不成型的叹词,像被噎住了。
      “我不是外人。我一开始就在你们的生活里。我是一切事情的开始,也是你们母子的症结之一,长期的心理阴影。我更是你一辈子的伴侣,在心里将你妈妈当成我必须孝顺的人,她信任我,我正参与她的新生活。我相信今后我们还能一起住,一起生活。我做的事考虑的是我们三个人。——我能干涉了吗?”
      他的嘴角向上撇,向下撇,左右来回动,这是一个新动作,我搞不清含义,也许他只是不耐烦。
      “说话。”
      一不小心,我又露出了他不喜欢的咄咄逼人一面。
      “说说说,要说的不是你吗?说吧。”
      他的嘴角彻底歪在一边,好,我确定他生气了,也确定他清楚自己没理由生气,我是对的。
      我张开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他盯着我,一脸不爽。
      如果我不能很好地解决他们母子间的问题,今后他是不是只有忧郁和不爽两种表情?我移开眼神,正看到他身后的车窗。
      路边景色在窗格子上飞逝。
      去机场的道路从市区到市郊,建筑物逐渐安静,绿色越来越多,行人越来越少,出租车和私家车来来往往,下午的阳光刺眼得有些孤寂,交通提示牌和广告牌一闪而过,曾经的我留意不到这些。
      “你还记得我们买球鞋那次吗?”我问。
      “什么?”他蹙了蹙眉,“球鞋?”
      “你带我去买篮球鞋碰到你妈妈那次,那时你暗恋我。”
      “……,用得着加一句暗恋吗!”
      “那时我也喜欢你。只是我不知道。”
      他看了眼前面的司机,咳嗽几声。
      “我们买完球鞋坐公交去市场。”我闭上眼,干巴巴描绘当时的情形,街道上的楼房和树木突然有了颜色,车上所有乘客突然变得可亲可爱,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热闹和美好,因为我借用了他的眼睛。
      他看我像一只橙子看一个橘子。
      “我喜欢钻牛角尖,没有你,也许我一辈子也看不到这些。可不可以反过来?你也爱钻牛角尖,你是不是也可以用我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看看那些你认为注定的事情和多此一举的行为?你确定它们没有意义?”
      我的样子和车窗同时映在他眼睛里,他神游天外看了一会儿才说:“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是把所有事看成教科书和习题册,做题和标准答案。”他的嘴角说着说着抿了起来,抿得紧紧的。
      海潮生发般的爱意漫过我的身体,他的嘴唇有多倔强,眼神就有多脆弱。我不禁握住他的手。
      “你需要解题思路吗?”我问。
      “说吧。”他回握我,不再抗拒。
      “接下来,成长是我们每个人的任务。我就不用说了,你妈妈也是,她要改变她一直以家人为重心的思维方式,其实你也要改变以他人为重心的思维方式。我们没法预测未来会遇到什么,也不用着急想应付的方法。这些天我想的反而是:什么是成长?成长是成熟,是改变,我们怎么改变?我们一直在改变,哪一种改变才是最好的?直到今天我有了结论。”
      “结论?”
      “对。关于成长的结论。成长就是我们要按照内心的愿望改变,我们要成为怎样的人,去什么地方,能不能实现这些愿望。我能一直成长,比起你来,我更有解决问题的意愿和魄力,不是因为我的性格比你强势,而是因为我在潜意识里想成为妈妈那样负责的人。只要想到她,我就能规避那些自甘堕落和自我束缚的陷阱,逼着自己向更理智、更优秀的方向走。你的成长道路没有人格上的师长,你最初模仿你爸爸,后来受你妈妈影响,而你妈妈自己还没长大,于是你像她那样善良、能干,也像她那样过于重视感情甚至偏执。有意识也好,潜意识也好,每个人的成长都需要一个凭依,就像画家需要临摹,作家需要仿写,我们首先成为爸爸、妈妈、师长、朋友、偶像、名人,成为他们的样子,然后才能成为我们自己,这是每个人不能省略的步骤。”
      他突然用一种锐利的眼神看我,我熟悉那眼神,两年前,那眼神常常在我身后,与我擦肩,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在那面西墙下,伴随怒骂和暴力。那是一种满是恶意的眼神。
      我愕然。
      为什么?
      “好吧。既然你非要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说你不是外人。那我也说一句不见外的话。”
      我突然高度紧张,他漆黑眼睛里的恶意越来越深。
      “你曾经希望自己的妈妈在世界上消失吗?”
      我的额头后背沁出冷汗。
      “知道你为什么得到了我和我妈的信任?不是因为你理性,不是因为你优秀,理性优秀的人我和我妈见多了。”他眼睛里的恶意突然碎了,碎成最细小的分子和离子,不见踪迹,只剩一片潋滟的光,那是一层紧紧贴着眼瞳的泪意。
      “因为你太干净了。”他说,“当我们恨一个人,恨不得对方从世界上消失。当我看到我妈暴怒地厮打辱骂另一个女人,当她对我抹眼泪抱怨不止,当她狠狠打我把一切苦难推到我头上,我宁愿没有这个妈妈。她也不止一次恨不得自己没有我这个儿子。你不会。你不会恨不得没有妈妈或爸爸,你最想杀我的时候,也只是借着我的恨意杀掉你自己,借着我的爱意和你殉情。因为你对每个人公平,我们才能相信你的用心、你的判断、你的决定。”
      我几乎软在车的后座,我的后背紧紧贴着椅子,我的手在他手中像块锯掉的木头,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所以你没法体会我和我妈之间的感情,为什么我们会控制对方,为什么我们要报复对方,现在的状况对意味什么?我和她心知肚明。我妈去重建自我了,去找她的意义了,去建立她的身份了,这些都对。她还想做一件事:就算在那里遇到危险,病了死了,才是对我的报复。就像我在她面前跳楼。这就是我们恨对方的证据。你和你妈只是相互不满,你最想不开的时候不恨她,只是控诉她不爱你。”他的眼睛没离开我的眼睛,“现在明白了吗?我和我妈没有你理想中的成长,我们只是需要分开,需要冷静,她需要发泄她无处可去的恨意,我需要接受发泄后的空虚。你以为我们在机场见一面能解决问题?对我们来说这种见面太刻意,像我故意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居心叵测。”
      “那是你妈妈,在外面要面对许多困难。”我脱口而出。
      他瞪我。
      “你说过类似的话。”我还记得他当时怎样劝我,“解决难题必须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而不是弯弯绕绕,你有大学四年可以思考母子关系——正好你学的就是心理,但你只有一个下午可以在她出国前再见她一面。恕我直言,你们只是逃避,你们害怕再一次无法挽回。过去无法挽回,未来不能确定,我们能抓紧的只有现在。我认为你应该亲自看看你妈妈现在的样子,她没有固步自封,没有因为年龄和长久以来的性格逃避成长,如果你亲眼看到这关键性的转变,今后你遇到困难,一定会想起她走向登机口的样子,一定会感染她的勇敢。而且,父母也需要孩子的支持,你打球的时候她为你加油,现在她要去赛场,你至少要亲自表明自己真正的态度,而不是在网上说一句不痛不痒的一路顺风。”
      他一言不发,听着听着,微微笑了,看上去波光潋滟。
      “我说错了?”我问。
      他摇摇头。
      我明白我不无法理解他的心思,说一千道一万,我不能体会他们的母子关系。也许他是对的,人与人相互装傻充愣,搁置矛盾,回避冲突,才算高情商,才是长久的相处之道。
      但我们必须明白:真实也许伤人,谎言一无所有。
      “这次听我的。”我说。
      他点点头,只说:“先不要告诉我妈,给她个……惊喜。”
      我也点头,我想他还没考虑好怎样与母亲见面,只要他肯去就行。接下来的时间我不断拉着他奔跑,看时间,飞一样急促慌张,一分一秒的流逝不再抽象,在飞机上我度日如年,而他只是潋滟地看我,仿佛我的行为比结果更重要,他就是一个胡乱感动又胡乱做事的人。如果我不拉着他,他就慢吞吞的,几乎被封闭的机身和时间包裹变成一颗琥珀。我拽起他的手,他就随我奔跑,跑到气喘吁吁,跑过安检门,跑过各式各样的路标,跑过一重又一重人群。到达国际航班的航站楼时已近零时,那里却人头攒动,我焦急寻找,担心他妈妈已经提前安检。
      还好,我在他妈妈传给我的无数文件照片上看到过一个带有红十字的组织标志,我看到了。
      不同肤色的外国人,年纪有大有小的中国人,来送别的人,很多人聚在一起相互握手、拥抱、嘴唇飞快地动着、手掌擦过脸庞,我和他用手压着膝盖,弯着腰,喘着粗气,筋疲力尽。
      我们离得很远,我示意他快点过去,不停走动的乘客人影遮挡了我们的视线。
      “去吧。”我说。我不准备过去,这次告别只属于他们母子。
      他直起身,远远地看着人流和人群。
      我依然弯着身,从我的视角只能看到人的移动,登机箱的移动,我盯住他妈妈手里淡红色的登机箱,那是教练坚持让她戴上飞机又亲自挑选的,她说她不适合这颜色,教练二话不说下单寄给她。
      她生命中的许多善意和关心,以前一直被儿子挡着,现在她很容易看到。
      “去吧。”我催促身边的他。
      去和她说一句再见,说一句对不起,说一句我相信你,说一句一路顺风,或者什么也不说。
      去看看我们的父母曾经和现在的样子,亲眼看看一位母亲最好的样子。
      他一动不动。
      我站了起来,他的妈妈正和两位阿姨拥抱,恋恋不舍地放开牵着的手。
      他拿起手机,波澜不惊地调整镜头焦距。
      他的妈妈随着人流走向安检口,不忘回身对朋友挥手,她看不到人群之外的我们。
      我正想开口,突然察觉身边的他如此安静,如此专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幕,手指按下拍照。
      我看着他的侧影,看着消失的安检口的背影,他们如同一本书相邻的两页被风吹散。
      我抬手挡住他的眼睛。
      他的泪水顺着我的指缝往下淌。
      “谢谢。”他说。
      “为什么?”我问。
      “我懦弱,我妈心软。”他哽咽。
      我的手掌又湿又热。
      “如果现在我们面对面,我会忍不住大哭大闹,她一心软就走不了了。我不想耽误她。”
      “所以你才说没必要见面?所以我……”我身体发颤,我又做了一件自以为是的事?既多余,又让他伤心。
      我移开手,想擦干他的泪水,我看到他漆黑潋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隔着一层水雾盯住我,像深海里的未知动物隔着厚厚的水层窥探我。
      “你满意了吗?”他问。
      全身汗毛猛然竖起,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声音,不是嘲讽,不是愤恨,不是负面情绪,是赤裸裸的恶意与敌意。
      那是他身上我最熟悉的一部分。我最先知道的不是他的长相,不是身高,而是他在身后窥探的眼神。
      他在观察我,用恨意剖析我,用恶意凌辱我,用杀意肢解我。
      他正以一模一样的眼睛看我,那时我不屑正视的眼神。
      我那么爱他的眼睛,黑亮,深沉,潋滟,忧郁,我找不到一个特定的词语描述它们,而今它们突然完整地呈现出本来样子。星星点点,深不可测,水声不绝,无数飞机轰鸣着飞进他的眼睛,无数光芒在他的眼睛里乍现消失。
      我的手开始颤抖,抖个不停,我意识到他的妈妈真的走了。
      我明明一直鼓励她、支持她、每一天与她发消息、发语音,我明明坚定不移地盼望着她能得到这个机会,能前往陌生大陆告别过去,我以为自己即使隔着国界,我也能一如既往与她聊天、看她的朋友圈、解答她的问题、关心她的生活、尽力帮她克服每一个困难。我把这种决心贯彻得太彻底,把我们的关系填得太满,时间又过于急迫不容我多想。
      直到这一秒,我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心中的大石移开了,长久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障碍和阴影消失了,我看到一个巨大的、无法遮掩的黑洞。
      那是他满是恨意的眼睛。
      在我们的爱情里,他的恨意从未消退,也永远不会消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