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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18 ...

  •   第二天,妈妈以准备开学为由停止了他的工作。
      我私下问妈妈,她说:“你叔叔建议的,而且,经过昨天的谈话,我发现这个孩子比我想的还要软弱。”
      公事公办的口吻,像签了份检查无误的合同。我在妈妈海棠花般的脸上没看到不悦或同情。
      但我总觉得这句话里多了一点我不理解的东西。
      “人没事做就会胡思乱想。”我说。
      “他和你不一样,他不钻牛角尖。”妈妈说。
      她指桑骂槐,我懒得理她。
      我没清闲过,从前的我边苦读边钻牛角尖,他的确不一样,他闲下来呼朋引伴,找一堆乐子,自我调节能力比我强多了。
      我想起舅舅公司的工作也快告一段落,这两天家教两个女孩子接近尾声——她们的父母说要给孩子一到两周假期出去旅游,放松身心。我很不赞同,他们把高中和高考当成什么?竟然要用半个月玩耍偷懒。我据理力争,两对父母将偷懒时间降到了一周,两个女孩没反对,算她们聪明。接下来我宣布,最后一周讲各个科目的总提纲和综合学习方法,既然两个女孩子已经认识,相处良好,她们的课可以合在一起。
      “她们没意见。”晚上,我在饭桌上和妈妈他们说这件事。
      不知不觉,晚间饭桌成了我们一家人的交流场所,我还记得当初我竭力回避这个场所,即使和他们同桌吃饭,我心不在焉,妈妈不时找一些蹩脚话题试图和我交谈,我不配合,她只好找一些常识考我教我,要求我回答。现在我竟然有了一丝倾诉欲,愿意把在舅舅公司、在家教家庭的事告诉他们,我说不清自己想告诉他还是他们,这件事自然而然,我怀疑他故意在妈妈、男人和小孩子面前逗我说话,让我习惯这种他根本不想习惯的“家庭氛围”。
      他的爱体现在很多个不想就一定会忽略的地方。
      我猜妈妈也用了很多时间才察觉到男人润物无声般的爱。
      这种察觉终究让人感到幸福安心,难怪她能经受那么多非议和挫折,还有儿子的白眼。
      饭桌上过于沉默,我问:“有什么不对吗?”
      两个小孩和那两个女孩子一样不说话,男人低头喝汤,妈妈和他笑得幸灾乐祸,他摸了摸一左一右黏他的双胞胎,妈妈说:“好好学习,成绩不好就让你们哥哥补课。”
      不知他们打的是什么配合,两个小孩脸上露出看到悬疑电影尸体的恐惧。
      又是两个懒惰的家伙,他们竟然紧紧靠着他,好像我是怪兽,他是超级英雄。
      妈妈更加幸灾乐祸。关于妈妈和他的关系,我猜妈妈还是不那么喜欢他,但乐见他和两个小孩亲密。小孩子成长需要参照物,妈妈希望两个小东西参照我的学习劲头,其他方面,她不想让活泼可爱的小孩变得冷漠古怪,宁可他们参照另一个哥哥——哪怕那是情敌的孩子。
      我有点生气,趁机说了一下爸爸那边孩子的学习班,妈妈沉下脸讽刺:“你什么时候学会见缝插针了?”有男人和他在,妈妈的肝火没上来就散了,不疼不痒地听了几句说:“安排得还不错,但你爸爸溺爱孩子,他们……”
      “那个阿姨挺积极的。”我说。
      这不是错觉,一个他,三个家庭,四个弟妹,我的情商在短期内飞速上升。现在我知道涉及几方家庭,话务必说一半留一半,妈妈想问“那个女人会不会也溺爱孩子”,想到他的妈妈那么溺爱,不得不考虑他和男人的心情;我想说“那个阿姨吃过没文化的亏一定会努力鸡娃”,突然想起他就是个天天被鸡的娃,马上换个说法。想想男人负责公司上下的沟通,想想妈妈和舅舅每天不知道面对多少大小财神,我怀疑我的脑子根本不够用,这也不是错觉。
      “这算什么。跟你那个小男朋友学着点。”
      第二天早上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妈妈,妈妈笑容依然凉薄,近乎蔑视。但她承认我们的关系。
      “不要笑得像个傻子。”妈妈不悦,“情商只是礼貌和修养,人情世故不能用‘情商’衡量。大多数的人连礼貌和修养也没有,比如你。”
      “真正的‘人情世故’是什么?”我问。
      “任何事,比如你们上大学收到的礼物,怎么回,回多少,什么时候回,你懂吗?”
      不懂。
      最近我们经常收礼,妈妈生意上的伙伴不是包红包就是送礼物,一送两份;男人买了两个高配置新电脑,连同耳机、鼠标、键盘;姐姐送来两个最新款手机;就连我那两个学生的家长也送上两份礼物:旅馆阿姨知道我们的关系,另一位只是尊重我的家庭成员。就像妈妈说的,怎么回,回多少,什么时候回,这些东西就算他也未必搞得明白,只能靠妈妈和男人一一考虑。
      “你舅舅叫咱们今晚去吃饭,看着吧。”妈妈有些烦恼。
      “所有人吗?”我问。
      “对。包括他。”妈妈说。
      我顿时也烦恼,不知这烦恼来自我的多疑还是情商提高。我确定舅舅比妈妈更加不安好心,妈妈再不认同他,也依然两份行李箱、背包、鞋子、一堆衣服买买买个没完。舅舅?我怀疑舅舅一有机会就要搞破坏,谁也拿他没办法。这些年舅舅明里暗里给男人脸色,妈妈看到只能忍着。难道我要继续忍?
      “不用那么紧张,你舅舅不会明目张胆欺负一个孩子。”
      “暗着来我更受不了。”我脱口而出。
      “让你舅舅给你点教训也挺好。”妈妈立刻翻脸,变成看热闹的,我懒得理她。
      我思考如何对付舅舅,一想就是一天。中间给两个学生上了第一节综合课,课时很长,两个学生录音笔平板笔记本教材齐上阵还差点跟不上进度,还敢在课堂上互相使眼色,课后我批评了她们十分钟。
      “的确,学习态度也是学习的一部分,说得对,说得都对。”那位来头颇大的阿姨在旁连连点头,我不懂如此明事理的母亲怎么会把孩子惯得懒懒散散。
      “你妈妈他们已经在外面等了,今天不留你吃饭了。”阿姨又说。
      我连忙道谢出门,一眼看到家里的车,今天双胞胎坐在中排,正搂着他们爸爸妈妈的脖子撒娇,我关上车门,郑重其事对他说这一整天的思考结果:
      “总之,你不是要学心理学吗?等会去我舅舅家,别管他说什么,你就当病例个体好好观察。”
      “说什么呢?”妈妈回头怒斥。
      “你不用这么担心。”他哑口无言,拍了下我的腿。
      我坚信舅舅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想到家宴还好,只有两家人,每个人下厨做一两道菜,舅舅也做了。席间舅舅提起要送我们考上大学的礼物:给我买了套房子,给他买了辆车,两把钥匙直接放在桌子上推过来。
      他和他爸爸脸色微变,妈妈飞快给他个眼色,他落落大方说了几句客气话,拿起钥匙道谢。
      “不谢谢你舅舅?”妈妈不耐烦地提醒我。
      我这才注意自己随手抓起的钥匙,舅舅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警觉,问了下房子地址,果然在舅舅公司附近。
      一边想把他撵走,一边打我的主意,我这个舅舅……
      “谢谢舅舅。”我想把钥匙扔给妈妈,一秒钟想起他手里还拿着,连忙放进口袋,他也学着我的样子将钥匙随意揣进裤袋,接着和几个小孩玩闹,听大人们说话,没有任何窘迫不自在。他适应性一向好,妈妈多带他见识几个场面,他便再不露怯,我怀疑他的适应性比他爸爸更好。
      他们有说有笑,我却冥思苦想,恨不得掰着手指计算舅舅通过一辆车挖了多少个大坑。
      他不作声,求助我妈妈和他爸爸,舅舅会认为他小家子气;妈妈倘若此时出声指示,舅舅又会认为妈妈帮外人;
      他马上答应,在场多数人会认为他脸皮厚;他不答应,舅舅马上就会提起男人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让他们父子一起难堪,男人固然能用言语善后,又显得他不会应对;
      他拿回家开了,那便是贪慕财富忘恩负义;他拿回家若不开,就是缺乏教养没有礼貌;
      他很喜欢开车开得很开心,别人看在眼里认为他忘本;他不开心又不得不开,表露出来妈妈认为他不知感恩,不表露出来憋在心里早晚满心怨怼;
      若今后我们有变故,他离开这个家,不拿这辆车,这辆车依然是我们家的财产;拿了这辆车……对舅舅来说,拿一辆车赶走眼中钉简直太划算了!何况舅舅不是守财奴,讲究基本公平,没准还要(帮我)多付点分手费;
      ……………………
      我的脑子快要打结,最难的数学题也比这些东西简单。
      “感觉怎么样?”妈妈继续幸灾乐祸。
      “难怪财产留给舅舅,你的确接不住。”我不禁感叹。
      妈妈瞪了我一会儿,不愿接受这个实事求是的说法。我心里多了彷徨,妈妈的生意才能不及舅舅,人际相处不及爸爸和那男人,但妈妈仍比我强很多,妈妈尚且不能很好地维护那男人,我又怎么可能维护他?妈妈的眼神不知何时由“瞪”改为“钉”,她似乎想伸来一只手给我,却只是说:“你怎么了?”
      “那套房子在公司附近。”我撒谎越来越熟练了。
      “挺好的一套大平层。”妈妈安慰,“用不到就留着或者卖掉,你舅舅不会管你怎么用。”
      “阿姨,我那辆车,”坐在我旁边的他突然插话,“我马上去上学,车闲着也是闲着,我看咱们公司那边还需要个小车型,他们跑业务开着又轻便又体面,就放在公司吧?”
      “行,你的车你说的算。”妈妈一口答应。
      他轻轻松松解决了舅舅的难题,我一个白天的担惊受怕和一个晚上的绞尽脑汁显得有些多余。但我终于能放下心头的大石头。他与我对视,笑起来……我想起一个成语:云淡风轻。从前他笑的时候有纯白味道,不论羞涩还是担心,疲惫或者悲苦,慧黠和不怀好意,全都明明白白对我写着,哪怕他那些阴暗难明的情绪,也像白纸上荡开的墨迹,我不明白他写了什么却能感知。现在我看不到任何情绪,他成了一张厚厚的纸,仍是白的,我知道那是两张黏在一起的纸,一个旧的他,一个仓促完成的新的他,强行覆盖,比过去坚硬,很难看到从前的脆弱。
      我明明希望他坚强,渴望他成长,这一刻却开始怀疑成长是不是错了。
      “你啊,不用那么担心我。”他用半撒娇半哄的口吻说话,试图伪装出一切正常,经过妈妈的点拨,他拨云见日走出阴霾。趁小孩子在前面吵父母周日要去动物园还是游乐园,他靠近我小声说:“你怎么对我那么没信心?你想想我可是轻轻松松就进了一班班委会,你解决不了的问题是我最擅长的,不用苦着脸。你舅舅也不算为难人,我都能消化。这是我们两个的问题,你解决你的,我解决我的,我们不是约好了?”
      “道理没错。”我说。
      “但你在哄我。”我说。
      “情商怎么突然变高了?”他没装蒜。“你应该接受现状,在你家这边,这是最好的结果。这结果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已经很幸运了。就算有困难,我要接受,你也要接受。不能因为这是你妈额外赠予的,就当做理所当然。”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一向爱激动的他竟然比我更冷静,看着这样的他,我突然有点明白周围的人为什么不愿与我亲密,从小到大我为什么没能建立任何一种亲密关系。冷静可能是亲密的慢性杀手。
      “我承认。但我们应该共同面对问题,而不是把问题强行一分为二。我们应该一起商量。”
      “这不可能。”
      “什么?”
      他仍旧与我对视,仍旧云淡风轻,我预感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蜕变了,我们的关系也会因此改变。
      我不喜欢这种预感,我们最亲密最牢不可破的关系即将一去不返。
      “别这样。”他看上去有些难过。
      “别这样。”他的声音让我想起那个我凌辱他的晚上,月光照进他家的客厅,他用同样难过的目光看我。
      聪明如他,从接受我的那一刻就知道我会带他死亡,他看得到未来。
      现在呢?他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悲剧式的未来。
      “别这样。”他低声说,“这是我们必须经历的。”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经历?我们要从此你瞒着我,我哄着你?”
      “那好,你在舅舅家想了什么?把你想到的东西一字一字原封不动告诉我。”
      我哑口无言。
      “你做不到吧?你一个字不能告诉我。我也一样,我心中的一些想法同样不能告诉你。我们再也不是学校里的前后桌的早恋学生了。我们一辈子都只能持续现在这种关系。以前我听语文老师说起‘至近至远夫妻’,以为那是感情淡化又不想努力的结果。现在我才明白,夫妻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角落不能碰。这是疏远吗?你妈和我爸至今各有各的打算,就说孩子,你妈方方面面考虑你,帮你争取利益;我爸也要考虑我,希望我别吃亏。至近至远,但你能说他们不恩爱吗?他们不能患难吗?他们不能白头偕老吗?这才是我们必须接受的。”
      是我的错觉吗?他有点陌生。
      这就是成熟吗?不,这是催熟。
      但他已经决定就这么成熟下去,谁也不能干涉。我理解了他妈妈对他的无奈。他仍旧善良,仔细想想,他的善良是一种献祭式的自虐,当他认为一件事对他在乎的人有益处,哪怕这件事违背他的直觉和天性,他也会一意孤行。但他改变不了与生俱来的软弱,他能承压,却承受不了外界的忽冷忽热,他渐渐变脆,他会一次次碎掉。
      “你不会以为经历那么多事,我还那么脆弱吧?对我有点信心。就像我爸说的,我们都要长大。”
      “长大就是改变,你会变吗?”我轻声问。
      空气里没有我想要的那句回答,我的情商提高了,他的感知能力似乎下降了,也许他要用钝感保护自己,也许他心事太多无暇顾及我,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盯着我每一个表情,猜测我的心情和需要,及时送上安抚。
      “会。我现在已经改变了。”他说。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机会,我不会填现在的志愿,我会选其他城市的重点名校,我会学着忍受异地,学着尽快不依赖别人。”
      他笑得平静,像自言自语,又像临时想到什么,不慌不忙加了一句:
      “但我没后悔。真的。理智的选择未必是最好的。”
      我努力压制心中的疑惑和质问的冲动。一年前,听到这样的话我会暴跳如雷。我安慰自己至少他是坦诚的,他没有把这句至关重要的话藏在心里,他像以前一样亮出伤口。以前我能想些办法,现在呢?
      那些疑惑和质问突然重重落了下去,震得我全身发麻,继而一阵轻松。志愿是埋在我们中间的一颗地雷,不论我们有多少理由美化它,不论它有多少合理性,不论我们如何解释开脱,总会有一个瞬间,我们会明白生命中的任何事都不能与自己的生命和前程相比。我们可以为原生家庭自毁,也可以为初恋爱人殉情。毁过一次,殉过一次,任何人都不会再有那样的固执和勇——,除非是个丧失行为能力的废物。
      他正视了这件事,亲手引爆了第一颗地雷。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让我们更加艰难,无比懊恼,这些地雷会在我们未来的生活中一颗接一颗引爆。我们相互付出,相互牺牲,相互爱莫能助。短暂的得到和狂喜后,下一个考验接踵而来。但这些不公平吗?我们得到一些东西,必然失去一些东西,我们一直在一架天平两端添添减减:人要成长就要抛弃童年,要安全就要抛弃自由,要爱情就要抛弃个性,成熟的另一面必然背离我们曾经的无所畏惧。
      车停了,男人一手抱一个小孩,妈妈用一根手指勾起她新买的手提小包,经历过那么多,男人仍英俊,妈妈仍美丽,这是否就是爱情婚姻可能达到的最好的结局?可惜这个结局不属于我的爸爸和他的妈妈。我永远无法坦然欣赏这一幕,他的反感只会比我更强烈。
      车开走了,他留在原地迟迟没动。
      仿佛他还站在那个缺少保护的站台,等我抬手将他推下。
      我跨了一步,两条胳膊将他抱紧在怀里,越抱越紧,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夜晚的灯光化成了风声在耳边呼啸,是脉搏猛烈跳动的声音。
      “我想的是:舅舅送的车到底挖了多少坑给你和你爸爸,给我妈妈,我。”
      “我知道这不是我应该说的。反正我说不说你还是难受,什么至近至远,与其远不如近,我们谁也别好受。”
      “说吧。你在想什么。”
      在我怀里,他瘦硬的身体绷紧,松弛,绷得更紧。
      “气死我了。”
      我又听到了我想听的话,那是我们之间雨过天晴的咒语。我舔过他每一粒牙齿,这四个字从他齿缝挤出来,重新属于我。
      可是他的语气到底与从前不同,如今这句话更像一句无奈的叹息。
      “顾前不顾后,刚才他们差点看到。”
      “什么?”
      “你妈,我爸,两个小的。”
      “看到又怎么样。”
      “别踩你妈的底线,她够宽容了。”
      我闷闷把头埋在他颈侧。
      “我们不能再犯错误,不能再靠任性活着。你妈再宠你,偏爱也好,亏欠也好,你不能恃宠而骄,忘记她的立场和难处。刚才不只孩子们在,司机也没走远,如果我们把一段本可以遮掩的关系放在明面,你妈从此不但要费脑筋跟弟弟妹妹解释,还要面对来自公司上上下下的议论,事情传出去,我们拍拍屁股去大学,只剩你妈面对风言风语。”
      我有些自责,最近我考虑的其实只有他,妈妈被我忽略了,我甚至不在乎舅舅的心情。
      “这就是你想的?”我放开他,别墅区很静,这个时间更不会有人来人往,但他说得对。
      当我回头时,他的眼神显而易见地空落着。
      他和我一样在极端的矛盾里挣扎,顾虑重重又想不顾一切。
      “我们上去?”我指了下房子。
      “走走。”他说。
      在房间那样的小格子里,我们太容易被情感冲昏头脑,一滴眼泪也好,一个吻也好,我们糊里糊涂就把一切忘了。他尤其如此。
      我递出手。
      他打了一下我的手,没拉我。
      我心念一动,露出手心。
      “什么呀,竟然会示弱了!还会哄人了!”他气哼哼围着我转了一圈,不情不愿地打了我的手心一下。
      “对不起。”我说。
      他歪头看着我,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非常柔软,他的眼神泛起难以自抑的悲伤。
      “你真不用担心这些,你今后要是觉得你的家人让我难受,就像刚才那样让我打一下。”他说。
      “我说了不止一遍,我爸也跟你说过,进入你的家庭,维持和你所有家人的关系,尽可能减少我们的阻力,这些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是我必须做的。就算有什么难题,也应该由我处理,我想我已经在学校证明过我处事的能力。你心疼我,我很开心,这就够了。”他郑重起来和他爸爸更像了。
      “你最想让我说出的那部分,其实我只是恐惧,我想我妈。我时时刻刻想她。吃饭想她做的饭,穿衣服想她洗的衣服,看到公司的女员工想她穿的裙子和鞋子,看到外文想她读出来的声音,看到我爸想她年轻时不知什么样子,看到小孩子想她今后会不会有其他小孩,看到街边球场想她举着DV拍我的比赛,看到一根笔想她跟我说她新发现的文具牌子,看到一盏路灯,我像是还能听到她早上开灯的咔哒声,她早早起来热牛奶,做早餐,她每天买鲜牛奶,做包子、蒸饺、面包、海鲜饼……直到她走了,我才明白我有多爱她。这些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从那个窗口跳下去,那一刻我在我妈心里死掉了,就像我爸在我心里死掉了。我没法告诉你我只是想妈妈了,我想她,我想向她求饶,我知道没用;我想再受点伤逼她回来,听了你妈说的那些,我又不能自私地阻挠她。我还怕你自责,怕影响我们的关系,怕我自己也说不清怪不怪你,即使你做的全是对的。”
      每次他说出他的脆弱,我内心就会涌出感动。他用这种脆弱爱我,做最不理智的事,受最深的伤。
      所以我一次次告诉自己,我必须做他的依靠,必须为他想到解决一切的办法。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到。
      “这种想念不可避免地深入。你妈说的那些话我根本不认同。我理解做为母亲、做为女性,我妈承受了巨大压力,她为此奉献了一切。那我呢,像我这样的孩子呢。我们常常说的‘东亚家庭’,孩子承受了什么,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受益人?所谓的‘母爱如山’,‘父爱如山’,山重不重,这重量谁在承担。父母?是我们。只要还有良心,我们必须活在父母的期望中,可是他们的期望山一样高。父母给的我们一辈子报答不了,父母期望的我们一辈子达不到。他们努力地教育、约束、训斥、干预,试图让孩子不走自己的老路,却不敢冒险、放任、突破承受底线、怕自己兜不住,怕孩子走错了落埋怨。最后孩子还是在他们的干预下从里到外走他们的老路。我们变得沉默,不耐烦,拒绝表达,反正说了等于没说。是的,我们承受力差,但我们感受力高,我们不像成人那样被社会折磨得冷硬,我们每天接受的其实是来自父母的失望、嫌弃、拒绝甚至背叛,我们在爱里也在伤害里长大,忙着平衡自己,没有情绪上的反哺,有些家庭就会出现最坏的情况:辱骂,暴力,仇恨。最后我必须用死亡证明我爱着我的母亲,这是不是全怪我,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我的思维、我的行为、我做事的潜意识,是从哪里来的。好,我应该承担一切,我愿意承担一切,她从前依靠我现在不依靠了,去找她的事业和生活了,把我丢在这里又恨我狼心狗肺。我生命里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和她有关,现在她一去不返,话都不再跟我说,我拿什么填我自己。”
      说这些话时,他像一张静止在画中的纸,像某种逝去的美物,只有意念上的哗然。
      “我最不能认同的就是那句‘看不起’,这只是她们的看法。我的呢。她单方面切断我们的母子联系,也不跟我建立新的关系,不论我发多少消息都不回复,或者回一个字。她再也不考虑我难不难受了。她非要这样报复我吗,你做的事我哪一样不能做,她为什么只信任你,她信任过我吗。即使我们母子间真有‘看不起’,也是相互的,不是单方面的。我看不起她?好,我反省。原来在女性的思维里,认为女性做一个好妈妈就是看不起。好,我接受,当事人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是我自私地希望她安逸,希望她苦尽甘来,希望她永远属于我。可是,在世界上所有人中,我认为我妈是最好的,这就是‘看不起’,这种判断建立在母亲的牺牲上,不是‘最好的’,是‘对我最好的’,我说的不是她的价值,而是她在我生命中的功能,她们会这样理解,这是不是事实?我越想越害怕。因为我已经被你妈说服了。”
      他苦笑,“对,我是个不孝子,是个施害人。我无法接受后者,那让我的付出像个笑话。我感谢你妈愿意对我说这些,只有她说这些我才信服。她本可以回避这种谈话,她知道怎样维持我们的关系,她做得够多了。但她像每次那样承担起不完全属于她、甚至不属于她的责任,你妈说话和你一样难听,但我知道那就是她对我还有对我妈的善意——一位女性对另一位女性近乎天生的善意。当她毫不留情地说我是个巨婴,我明明被骂了,却开始有点喜欢她了。我抗拒这种感觉,一旦我真正地融入你的家庭,一旦我开始喜欢这个新家庭,我是不是背叛者,我妈一定会伤心。我过去的家就真的消失了。我要对你负责,对善待我的你妈我爸弟弟妹妹负责,还要对我妈负责,这是一件不可能兼顾不可能做到的事。事实上我还没开始做它,我忙着想我妈呢。我把一辈子母爱享受完了,现在只剩怀念和哀悼了。”
      他没有情绪波动,像一栋不再有灯光的房子,像一只失去所有依仗的冬鸟,失去天空大地只看到大片大片的白。
      我也体会到他的恐惧。
      他一个人就能思考到这么深入的层面,旁人到达不了的层面,换言之,任何安慰话于他只是风过水面,碰了碰他悲伤的表皮,他了解自身的处境,了解每一个人的处境,了解我们在命运中所剩无几的主动权,了解不孝是一种情绪上的冒犯,孝顺是一种感情上的自证,了解亲子关系是一种道德上的契约。他已经明白我们永远无法解决矛盾,我们必须痛苦,他正试图一个人承担这些痛苦。
      我也开始恐惧:他的情感需求那么高,我满足得了吗?谁也满足不了。我的大脑已经迅速盘算勾勒出未来的可能:需要重建自我的不只他妈妈,还有他,他的情况更严重。他又要像初中那样寻找更多更广泛的新支点,他必须靠这些填充自己。师生关系、朋友关系、倾慕关系……在所有这些关系中,我和我的家庭竟然是最不受欢迎的选项。如果我想保留我们的爱情,竟然意味我必须想办法把他困在这个他最不喜欢的选项里。命运在和我开玩笑吗?
      但他爱我。只要他爱我,他愿意一辈子如履薄冰,我也愿意。
      “你这是什么表情?没有什么想法吗?”他问。
      “你应该会成为心理学博士,也可能是心理和社会学双博。你很适合做这个。”我说。
      “你再搞笑吗……”
      “没。”
      但我竟然笑了。他大叫:“你还敢笑!有没有情商?”
      我想赶快施展传统技能,却想起今天抽空折的飞机在书包里,书包在车后座,车被开走了。
      “傻透了你。”他吸气,呼气,指指我,突然转到我身后跳到我身上,我连忙双手一兜弯下腰。
      “罚你把我背上去!”他颐指气使。
      我没说话。刚才也不知是谁说要掩人耳目注意影响,他就这样,脑子一热什么都忘,想一出是一出。
      而我是多么喜欢又多么想看着这样的他。我自私,我背叛所有人才和他走到一起。哪怕背着他,拖着他,关着他,我也要和他一起走下去。我不想孑然一身走在一条街上。
      他如今的一切我束手无策,但只要他愿意说,愿意面对,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
      我背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家门。
      “你真不用太担心,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让人毫发无伤,除非它是谎言。就像我爸说的,我们需要时间,仅此而已。”
      他又在安慰我。我必须接受。
      “以后不要再说至远至近。”我严肃地加了个条件。
      “好。”他答应了。
      “什么至远至近,谁胡扯出来的。”我不悦地嘀咕。
      与其和他疏远,我宁可和他一起毁灭。
      他的嘴唇贴着我,两片唇就在我的侧颊,唇上的纹路交错我皮肤的纹路,这些会随着岁月随着吻加深。
      他无声地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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