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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授命 ...

  •   孟与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没有任何人来陪伴他度过这段时间。

      只有一只黑色的鸟。

      它时常从窗户蹦进来,飞跃到台灯上,歪着头瞅着孟与。

      这是一只寒鸦。

      这里已经很冷了,它还没有飞去南方,看来是要在人家里蹭着暖气了。

      孟与看着这只鸟,感觉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它。他隐隐约约地感觉他的记忆在流失。

      比如,他不记得小叔的脸了。

      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那么一段时间,他忘了他的名字和长相,只朦胧地记得他存在过。

      后来一天,当那只黑鸟啄醒他时,那个人,在他的记忆里,像是不从来过。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孟与抚顺黑鸟脑袋上的软毛,耐心地给它喂着食物。

      “就叫你……鬼车好了。”

      寒鸦停住嘴,抬起小脑袋,歪着头,乌黑的眼珠子盯着孟与。

      孟与笑道:“不好听吗?鬼车是一只很厉害的神鸟哦。”

      寒鸦晃着头,飞到了窗沿,呼着翅膀飞走了。

      孟与抿着嘴,静静地看着寒鸦的离去。

      风雪包裹着小小的黑色身影,外面的喧嚣股股爬进这寂寥的窗。静默的天上,热闹的地上,都好似与孟与无关。

      有很多东西,该走的就是要走的。不给你理由,只给你留下离开的背影。有时,甚至,连离开都不告诉你。

      孟与不知道赵铭泽背后有着什么秘密,但他知道赵铭泽想让他做什么。反复几次思考,他想,赵铭泽要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杀手。

      他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年轻人,见过太多生死,触过无望的悲痛后,被一个拿刀磨舌的疯子说成狠厉。

      狠厉?孟与只有孤独和茫然,以及无处安放的悲愤。

      好似有一个人说好了要陪着他,却悄无声息地跑了,留他一个人,受着无法辩解的苦楚。

      这份悲愤最终放在了他小叔身上。

      现在活着,苟活着,他什么都不想,他只想杀了那个人。不是要尸骨吗?他来做一个不就好了,干嘛要等待?难道真要等待八十年?笑话!

      与其在这“梦”里继续挣扎,不如他自行结束。

      他是不知道那张脸,可他绝对忘不了那个名字——谢致!

      那就把这世上叫“谢致”的通通杀了算了。

      要做杀手吗?这不挺好的?来了就是要学会杀人取命,难道不是吗?

      孟与无声地看着落一窗台的雪,以及雪上凌乱的鸟爪印。

      赵铭泽时不时会来看他,来了手里必提些好吃的,烤鸭烧鸡钬羊腿,不给喂就不给吃。

      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很低调,藏匿着狼般精光的眼躲在墨镜下,呼啸的风尘仆仆的姿态掩盖在一顶黑檐帽和一身黑戎下。

      他看起来很忙,忙的每一件事都和他少帅的身份无关,完完全全是为别的,让他兴奋的、别的东西。

      “我怎么看你都好喜欢。”

      “喜欢什么。”明明应是问句,孟与随意地说成了陈述句。

      赵铭泽笑笑:“你冷冰冰的眼神。朝里面望几次,像刀扎人身上一样难受。”

      孟与垂着头,神色不明。他嘲讽道:“双目无神,死气沉沉,到你嘴里还好看起来了。”

      “怎么不好看,”赵铭泽俯身在孟与低语,“你信我,你这么好的气质,我一定会把你磨成一把好刀。”

      “好刀?给你用?杀谁?杀你老子?”

      赵铭泽满不在乎地说道:“他恶事做尽,迟早会死,犯不着我们动手。让你杀的,只是一些躲在暗处的老鼠。它们啃食着脊骨上的肉,不弄死它们,一身鼠臭都粘在骨头上了。”

      孟与知道他说的“老鼠”指的是什么。

      表面上,军阀哈气作着老百姓,民不聊生,个个要战战兢兢地伺候军爷。但好歹军爷是实打实罩着人儿,而白日里装着纯良无害的大善人,背地里干着把国抽干髓卖出去来获取一己私欲、不顾其他同胞死活的勾当,更是令人可恶。他们一边享受着万人的敬仰,一边绞尽脑汁打着正当名堂叛国叛民,内底子里是真的脏。

      所谓衣冠禽兽,也是不过如此。

      就算是这样,孟与并没有很大的意愿去杀这些人。他来到这是要回去的,这里可以从始至终都没有他这个人,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多费神做事?

      他没有赵铭泽有的信仰。那份炽热滚烫的心,是他这个时代给予他的,孟与不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他背负着他那个时代母亲殷切的期望,和在那位母亲温和的羽翼下,可以尽情享受的安康、幸福、爱与快乐。

      战争与和平,是地狱与天堂。

      所以,杀了谢致比什么都重要。

      这里是他孟与的“梦境”,不是过去。只是谢致的过去,也将会是他的终结。

      “什么时候去珠汕?”

      赵铭泽捣饰出了一壶好茶,没形象地盘腿坐在地上:“初春2月,张百丽会来接你。”

      珠汕灰扑扑建起来看似很不正经、很好玩的军校,吸引一批闲来无事的贵家“混混”,招生名额早就满了。赵铭泽硬是要把孟与弄进去,托了关系,给他全身包装,塞了进去。

      军校看着破烂,名头也不怎么样。充其次,不过又是一个装着学生、关着爱闹事的小傻子们的地方。但在鱼龙混杂的珠汕很是吃香,因为那也可以是一间埋在地下的藏刀阁。

      锋不锋利,混不混沌,他们喜欢看着,挑香的捡回家。

      赵铭泽递与孟与一杯茶水,孟与困惑地看着那杯羊脂玉色的盏。

      “怎么了?”

      孟与摇摇头,接过了那杯:“我以为你这样的人,喝酒水比喝茶水心里更舒坦。”

      “茶水解渴,酒水解愁,我分开着喝。现在渴了就喝茶水。怎么?你要来点酒水?”

      “我不喝酒。”

      “为什么?伤脑子?”

      孟与猛地瞪着赵铭泽,拳头攥的发白。赵铭泽不明就里,开口浑过这个话题:“我为了把你弄进学校,费半天劲给你换了个假身份,你可要给我挣点气。”

      说完,赵铭泽递给孟与一份档案书。白纸黑字,上面清楚写着:

      孟与,十八岁,永江台孟家四少爷……

      永江台孟家?他的本家?

      赵铭泽长叹一口气:“这个假身份可金贵得很,孟家那一家人都是倔的,多少钱都不看,多少面子都不卖……让人家收个假儿子,费劲死了……”

      “辛苦了。”

      “唉没事儿……人家开了个条件,非要给你这个假儿子取个字。”

      “什么字?”

      “九年,孟九年。”

      孟与一听到这个名字恨恨地攥住赵铭泽的小臂:“你说什么字!”

      赵铭泽也不清楚他发什么疯,拍拍他的肩让他僵硬的后背放松下来,干巴巴地说道:“取个字害着你了?人孟家还专门找大师给你算字,知足吧。”

      孟与急喘气,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把他剥出来,牵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去。

      孟家本家就在永江台。孟家本家的族谱,他是看过的。密密麻麻要翻好几页的本子,只有一个叫“孟九年” ,那个人就是他小叔!

      他现在是永江台孟家四少爷孟九年?

      这一切难道是巧合?为什么这么巧?

      赵铭泽见他脸色不太好,关心问道:“孟与,你没事吧?”

      孟与缓了口气:“我没事。”噎了两口气,又道:“这字我不要。”

      “怎么?”

      “晦气。”

      赵铭泽好兄弟般体谅地揽着孟与的肩:“小与与,一个假名字而已,没啥大不了,收着吧。日后还可以想撂就撂,没人管你,想开点。”

      孟与不置可否。他何必很一个假名字置气,就是听着别扭,赶着自己要砍自己头似的。

      “这名字怎么取的?”

      “九即是假,年即是真……唉,那和尚神神叨叨的,我也不大记清了。”

      孟与惊异:“和尚?侗庐寺的和尚吗?”

      “慧敏和尚,听人说是来自侗庐寺。怎么?你认识?你两人有嫌隙?”

      “没有,我怎么会认识,随口一猜。”

      赵铭泽打量着孟与的神色,倒是看不出来什么,一番波澜后又是一摊死水。

      “你给我讲讲孟家吧。”

      “正准备讲,还是提前了解一些好,不然到时候容易穿帮。”赵铭泽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这个孟家是管纱场的,机械制造,大工厂生意,不过干的也是小本行,没人高看几眼。算是个正直淳厚的人家,你出去可别给人家败坏名声……”

      “算了,我不跟你多说了,你自己看看给你的文件吧。”赵铭泽注意到了窗外那只黑鸟阴森森的眼睛,眯起了眼,起身穿上大衣,“我改天来看你。”

      孟与目送赵铭泽下了楼,却在窗户边观望很久,都没有见赵铭泽出医馆的大门。

      来的时候不让人知道,走的时候也不让人知道。

      孟与翻阅着手里的文件,心想自己有机会一定要去那个所谓的孟家看看。

      还有那个和尚……侗庐寺,洛江旁的侗庐寺?

      1915年2月28日,小雪已融,初春已至。

      腊梅花开了又谢,枝枝寥寥,又枝枝红艳。

      孟与穿着粗麻棉衣服,与两个同他差不多、穿着一样的孩子挤在一辆破旧的马车里。

      一路颠簸,三个人性子都挺冷,没什么话可说。

      孟与闲来无事,撩着车窗帘,赏了一路的腊梅花。

      “季十一,他叫季十四。”

      等到出了东乌,两个孩子中个头比较高的开口了。他说完,一双伶俐的眼睛紧紧盯着孟与。

      “孟与。”

      “我们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三人又陷入了沉默。

      “去珠汕啊我没说吗?哎,叭叭一路,光讲自己家的琐事了。先来来来吃个热饼。”驾车的人停了马,撩开车帘递进来三个包在小被褥里还算热乎的烙饼。

      趁着三人吃烙饼的空子,驾车的人钻了进来,寒气也给带了进来,季十一打了一个喷嚏。

      “一会到地儿了,别瞎跑,跟紧我。珠汕那地啊,就是乱,一不留神就被人贩摸走去卖了,三小子长得都不错可悠着点儿!”

      季十四点点头,季十一和孟与没反应。

      架车的人对他们的行为不以为意:“等会过了关门,我带你们换身行头,吃点好的,睡会好觉,捯饬好了咋就去见赵少帅。”

      季十一没什么情绪地问道:“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接我们?”

      驾车人嘿嘿一笑:“那也得人赵少帅有时间嘛!人家忙得很。我这不来了嘛!怎么着?我看着像人贩子?”

      孟与无语地看着张百丽那张堆笑的脸,蓬松乱的头发,摸了灰的脸,看起来确实挺像人贩子。

      几人休息一会,马车又开始上路了。

      季十四用胳膊肘碰了碰孟与,小心翼翼问道:“你也是贫民窟里的孩子吗?”

      季十一捂着了他的嘴。

      “我不是,但我没有家,活得不比你们好。”

      两人一愣,顿时同情孟与起来。

      “我们没什么恶意……我和十一就想和你交个朋友,以后也能多多关照。”

      “好。”

      三人又沉默下来。

      前头的张百丽还在叭叭珠汕的豆腐鱼,一会又说道珠汕黑头五雄,没说完,思维又跳到东巷一姐身上。

      “东巷一姐,咱柏头儿,人美腿辣,就喜欢快刀斩乱麻,做事一点不含糊。啧啧啧,赵少帅哪能跟她比啊,他一辈子光棍吧。”

      三个车里人听着架车人说着话,一路上虽然没什么交流,也没有感觉到无聊。

      到了珠汕的关门,张百丽跳下车来,出示着通行证。那两个警卫看都没看,挥挥手就放这辆破烂的马车进去了。

      马车驶进了关门,东拐西拐,遇见了过不去的小巷,张百丽拍拍手,叫着三人下车跟他走。

      三人下了车,马车停在了一个拐角处。张百丽捆好了马,吹了一声口哨,随后转身带着他们在小巷里东拐西拐。

      一路上,孟与一低头,就能看见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小孩子。他们贴着巷面的墙,或趴着或坐着,无神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孟与。

      孟与头皮发麻,前面走着路的三人却没什么反应。

      走了十分钟,孟与实在受不了这群孩子的眼神,低头斥道:“不要看了。”

      前面走着的三人困惑地转过身来:“看什么?”

      “地上的孩子。”

      张百丽、季十一和季十四随即看了地面,地面明明什么都没有。

      张百丽好心抚着孟与的背给他顺顺气:“大白天讲什么鬼故事?地上干干净净的,大清晨刚扫过地。走吧,孟与。”

      前面三个人继续向前走,地上的孩子们继续看着孟与。他们淡淡的身影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孟与摇摇脑袋,估计是自己最近没睡好,眼前出现了幻觉。

      出了那复杂的小巷路,眼前有是宽阔的大道。在大道的十字路口处,零星分布着几家店铺。

      以及,门面很大的校门,旁侧的宽阔的石碑上繁体写着四个字:珠汕军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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