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赫那拉·垂绣帘》冬晚晚

33、第四章夏风急（五）

　　第四章夏风急（五）
　　近了，更近了，我都可以看见家门前的那棵白杨树了，树干还是一如既往的笔直挺立，翠绿的树叶在风中赫赫作响；还有青砖白墙在绿叶后探出头来。
　　明明家就近在咫尺了，我一颗心却七上八下，只是打鼓。现在才明白古人说的：“近乡情怯”是怎样一种滋味了。
　　马车停在门前，王宝来先扶我下车，又跟车夫结了帐让车夫离去。我站在那扇熟悉的大门前，看着被磨得光滑的铜兽手把，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推门。
　　王宝来看我只是踯躅着不上前，不由笑道：“主……公子，这就是贵府吗？”因为出宫前计划好了，我在宫外男装打扮。在车上匆匆换过服饰，我穿上了满人公子的衣服，王宝来也换成了跟班的服装，这称呼也是说好的以“公子”相称。
　　我点点头，咬一咬牙走上前去敲那兽头铜环。突然“吱——”地一声，门开了。我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就看见一张秀丽的脸庞露了出来。
　　我的泪水忍不住一下子湿润了眼眶，大踏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心情激动，手往她脸上拂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却见梅儿满脸通红，脸上神色古怪，然后挣扎着想甩脱我的手，急道：“哪儿来的登徒子！额娘，额娘，你快出来啊！”
　　听得呼声，额娘急急从屋内走出来，看见这一幕不由拿起放在墙角的扫帚快步走了过来，举起扫帚就要往我身上落下。
　　王宝来见状，快步上前隔住我额娘。额娘的扫帚不费劲地就先落在他身上，王宝来猜出了额娘的身份，不敢还手，只是躲着，一边躲一边叫道：“哎哟我的主子，您还傻站着不说话啊！”
　　我心中又急又气又好笑，猛然醒悟过来我还穿着男装。松开了梅儿的手，深吸一口气，看着梅儿的眼睛，轻声道：“妹妹，你不认识我了吗？”
　　梅儿咯噔一个踉跄，后退一步，微侧着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突然只见珠泪滚滚，扑进我怀里，颤抖着叫道：“姐……姐……”
　　透过梅儿的肩头，可以看见此时额娘早已放下了手中的扫帚，微怔在院子中，呆呆地看着我和梅儿，目中神色变幻，嘴巴微张，好像想说些什么。
　　我看着额娘鬓旁的白发比我当日进宫时显得更多，脸上的风霜之色也更浓，心头大恸。
　　我牵住梅儿的手，一步一步慢慢朝额娘走去。
　　额娘显然此时已经认出了我是谁，一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扫帚“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额娘迎着我走了几步，眼中有泪水转动，却一字也说不出来。
　　我张大了嘴，刚开口叫了一声“额……娘……”剩下的字就被堵在了喉咙里，泪水滚滚而下，怎么也发不出音来。
　　就在此时，额娘拖过我身边的梅儿，突然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说：“贵人娘娘吉祥！”
　　我连忙上前搀扶起额娘，顺势扑进额娘怀中，叫道：“额娘啊！”额娘这才伸手抱住我，梅儿也在旁边，我们娘三抱成一团。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滚滚而下。
　　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就看见王宝来在一边低声劝解道：“主子，哭多了伤身体，要不您和老夫人还有小姐先进屋再说？”
　　我们三人这才擦干了眼泪站起来，额娘看着站在一边扶我起身的王宝来，问道：“这位是？”
　　王宝来飞快地俯身下去磕了个头：“小的王宝来，是主子身边的奴才。”
　　额娘急忙去扶王宝来，也向王宝来行礼，嘴中说道：“王公公客气了，怎么敢受公公的礼呢！”
　　王宝来机灵地从地上爬起，侧着身子避过额娘的礼，说道：“奴才受兰主子的恩惠颇多，兰主子在宫中就像那九天仙女一样地位尊贵，奴才不过是她座前的一只小猴子。奴才想，要是主子是九天仙女，老夫人您岂不是那王母娘娘了。奴才这只毛猴子可万万不敢受您的礼，要不然咱们仙女主子伸出手指头来轻轻一按，奴才就呜乎哀哉了。奴才就请老夫人行行好，别为难奴才这只小猴子了！”
　　听他比喻得不伦不类，我心下好笑，笑骂了一句：“你这马屁精！”可是被他这么一打岔，我们母女见面的悲伤气氛倒减了几分。
　　王宝来顺势又趴回地上，恭恭敬敬道：“谢主子赞赏！”
　　只听身边“噗哧——“一声，原来是梅儿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也笑了起来，飞起一脚轻轻踢在王宝来屁股上，说道：“真是马不知脸长！不清楚的人还不知道我平日里怎么管教你们的！”一面笑一面说道，“还不起来扶我额娘进去！”
　　王宝来嘻嘻哈哈地从地上爬起，搀扶着额娘往屋内走去。我和梅儿手牵着手也亲亲热热地跟在后头。
　　待进了屋子，额娘让我在东边的主位上坐下，我知道那时候的规矩如此，也没有再推辞。王宝来扶额娘自己在西边下首坐了，梅儿站到我身后，我扫视屋内一圈，急急问道：“额娘，小三呢？怎么不见他？他可是病了？”
　　额娘听我这么问，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来：“玉兰怎么知道小三生了一场大病？”说到这眼圈又是一红，“差点就要了他的命了，不过这也是半月前的事了，幸好只是有惊无险。”
　　听得额娘此话，我心中咯噔一下，猛地一凉，和对面的王宝来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想到果然不出所料，八九不离十这事是有人设了一个套。我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额娘，你们没有托人进宫捎口信给我，告诉我小三病了吗？”
　　额娘惊讶道：“这怎么会，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规矩，家里有事想着不跟你添麻烦就好，怎么会凑到你面前去！”
　　梅儿听这么一说，从我身后站出来，看着我的眼道：“姐姐这次回来是？我听说宫里的妃子是不能私自出宫的。难道……”梅儿眼睛一亮，脸色却在瞬间变得苍白。
　　额娘这时才明白过来，惊得从椅子上起身，颤抖着说：“兰儿……你还是赶快回宫吧，这要被人知道可是……可是……”额娘额头冒出汗来，情急之下，话都说不完整了。
　　看她们的表情，我心知此事其中定有玄虚，这宫里有人变着法子来算计我。还好我没有一时情急，钻到别人的套子里去。会是谁呢？心中转了几转，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
　　看见梅儿和额娘都一脸惶恐地望向我，不由冲她们摆摆手，说道：“没有关系的，我出来是奉了皇命的，只要不声张就好了。”
　　额娘和梅儿这才舒了一口气，缓缓回到原地。
　　我看着梅儿，分别快两年不见，她身形又长高了一些。立在额娘身边，虽然是布裙荆钗，却是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进退有度。我心中不由高兴，想见小三的心情更浓了一些。说道：“小三去哪啦，怎么不见他在家中？”
　　额娘的脸上浮起了笑容，说道：“这不病一好又出去淘。”回头对梅儿道，“快去李婶家把你弟弟叫回来。”又叮嘱一句，“别声张娘娘回家的事！”
　　“我知道的！”梅儿脆生生的回答一声，抿着嘴向我又行了一礼这才退下。
　　我看着梅儿撩开帘子走出去的窈窕身影，不由赞道：“咱们家梅丫头也是大姑娘了！
　　额娘叹道：“那可不是，娘娘进宫都快两年了。”这句话一说，看着我，眼中的泪又快落下来。又急急擦去，说道，“看我，盼了这么久终于把娘娘盼回来了，可茶都没泡一杯。”说着就要起身去倒茶。
　　我见她这样，也心下难过，急急上前拦住她，忍着泪说道：“额娘又何必跟女儿客气。”
　　王宝来站在一边机灵地说：“主子，您和夫人都坐下，奴才去打点这一切。”我知道他是要给个空间让我们母女俩说说悄悄话，不由点点头。王宝来这才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待到王宝来退下，我对着额娘欲行大礼拜下去，额娘却一把把我搂到怀中。两个人满心里都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半日，我才止住泪，对额娘说：“女儿不孝，没想到我这一回家倒若出额娘这么对眼泪来。”
　　额娘温柔地将我鬓角边的一缕碎发挽到脑后，仔细打量我的脸片刻才说道：“看样子荣禄说得不错，你在宫里果然过得还好。”
　　听到荣禄的名字我心又是突地一跳，抬起头看着额娘。
　　额娘目中含笑望着我：“唉，原想着就怕你去了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害了你……我一颗心忐忑不安，后来听宫里人来报你封了贵人，又平白无故添了几分担心。”我把头靠在额娘膝上，静静躺在她身边，心里明白她话中隐含的意思。想来自古以来有子女送入皇宫内院的，无不以此自傲，只有那真正心疼子女的父母才会为子女在后宫过的日子心疼。
　　那个地方，何尝不是激烈的战场，虽没有明刀真枪，可一样刀光剑影、步步陷阱。
　　“玉兰……”额娘长叹一身，“我就怕委屈了你啊！”
　　我心中感激，抬起头来望着额娘，连连摇头，“不，玉兰不委屈！如果不是阿玛和额娘一家，玉兰说不定早就……”
　　额娘伸过手来捂住我的口，“好孩子，咱家只有一个叶赫那拉•玉兰！”
　　不知什么时候，我眼中盈满了泪水，泪眼模糊中我看着额娘慈祥坚定的目光，点了点头。
　　额娘为我拭去泪水，拉我坐到她身边，轻声问我：“听说万岁爷极为宠你？”
　　额娘这么一问，我满面飞红，心里却是满心欢喜，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只是点点头。偷眼看去，额娘也是满面喜色。说道：“这我也就放心一些了！”
　　我抬起头，猛然想起一事，看着屋中摆设简陋，和我当日临走之前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不由说道：“额娘，我送出宫的银子呢，怎么不买一栋好屋子带弟弟妹妹搬过去，找两个丫鬟伺候？”
　　额娘看着我缓缓道：“好孩子，你的孝心额娘都知道。只是额娘看着你阿玛这一世，什么荣华富贵没有经历过，最后……我也看开了，银子都收起来了。留着给小三日后读书用，现在我们母子三人住这里正好，也不需要什么人伺候。就是梅儿和小三现在帮衬着做点家务，吃点苦，对她们日后也有好处。”额娘突然停下，发了一会呆，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常想，要是当初兰……不是……不是……那样娇生惯养长大，就不会心高气傲得受不了一点点挫折，后来也不至于……”
　　听额娘这么说，我也一时无语，心中只觉泛上一阵悲痛。
　　倒是额娘却反过来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笑道：“这都是哪年的事了，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就请菩萨保佑你们姐弟三人平平安安就好了！”
　　我握住额娘的手笑道：“这个额娘倒不用操心，我那妹妹和弟弟今后都不是普通人！”
　　母女两个正在娓娓细说私房话，听到窗下一阵脚步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埋怨道：“姐姐把我叫回来干什么？又不说仔细拖了我就走！”正是小三的声音。
　　梅儿嗔道：“当然是有事情了，你看你，玩得一身灰头灰脸的！”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往正房走来，我心中大喜，站起了身，迎到门口。帘子掀开，小三连蹦带跳地跑了进来，嘴里还叫着：“额娘，姐姐尽欺负人！”
　　陡然一见我，呆在了原地，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眼底一热，只觉得雾气凝结，泪光里看不清小三的面貌，只模糊地凝视着小三的眼睛。伸出手去，小三一个箭步扑入我怀中，一把抱住我，哭道：“姐姐！姐姐！你好久不回来看我了啊！你不要我了吗？”
　　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簌簌跌落，打湿了我们两人的衣襟。一种难以言语的快乐夹杂着无比的痛楚，一浪接一浪袭来，世间的一切彷佛都失去了光芒，只有我怀抱中这个小小的人儿，他吸引了我一切的注意力。

　　有弟妹在旁，陪着额娘说些闲话，谈论些宫里的事情，一夜就是这样过去了。虽然在紫禁城中我也身份尊贵，可是却少了这份家人相聚的亲热和天伦之乐。在那里除开和四郎相依相偎外，对着其他人成天不是算计来就是算计去，当真是处处留心，时时在意，就怕一不留神就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哪儿像在家中这样敞开心扉漫天说话，既不用防着谁，也不用怕着谁。
　　晚上聊到半夜，小三睡得早却也不愿意走，趴在我膝旁就睡着了。我吩咐王宝来轻轻把他抱走，额娘要把她那间屋子让出来给我住，我却执意不肯，笑吟吟地挽着梅儿的手来到进宫前我们姐妹俩的卧室里。
　　梅儿站在一边给我卸下发髻，一边还意犹未尽地问我：“姐姐，宫里真像你说的那么漂亮吗？”
　　我从镜子里面看过去，只见梅儿的两颊泛着一层浅红，一双眸子在灯光的映照下流光莹莹，有如墨玉般透亮晶莹。我转过头去，戏谑地笑道：“你要想知道宫里什么样子，自己进宫去不就成了！赶明儿啊，我跟额娘商量商量，也把你送进宫去嫁给万岁爷，我在宫里也不会寂寞了！”
　　梅儿大窘，懊恼地踱了一下脚，嗔道：“姐姐？！”转过身去，不再管我的发髻。
　　我笑着起身，看见梅儿低着头，手指不停地绞着衣服的一角，我心下暗暗好笑，走过去，拦住她的肩，轻声说：“宫里虽然是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可是也充满了看不见的争斗，始终是个是非圈罢了。做姐姐的心疼你，又怎么会把你往那儿送呢！”
　　梅儿抬起头来，大为惊奇：“姐姐不是说皇上极为宠爱姐姐吗，就连姐姐私自出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护着姐姐？”
　　我看着梅儿光洁的额头，淡淡一笑：“万岁爷是真的很宠爱我。”想到四郎对我的好，心中不由浮起淡淡的喜悦，“可是”我长叹一口气，“他虽然是宠我的夫君，却更是这个天下的主人，是天子万岁爷。要做好皇上，首先就要对后宫一碗水端平，要雨露均沾。皇上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可以事事任意妄为。而且……”我拖长了声音，“俗语说‘伴君如伴虎’，为什么？因为帝王的心是变化最快的，来如朝云，去如暮雨。这才能体现出‘天威难测’，才能体现出皇家的尊严。”说到这里，我突然一顿，心中涌起几分不确定，为什么四郎一片真心对我，但到此时我还对他的爱意心存疑惑。
　　难道——我不曾真心爱他？还是我太过冷静？为什么？为什么？心中满满的都是疑惑，在21世纪，我对晟宇可是全心全意地信任的啊！信他不会辜负我，信他不会委屈我。而且这种信任是毫无理由地发自内心深处。
　　为什么同样的晟宇，只是换了一个年代，我却对他不信任至此呢？
　　突然之间我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感，一种说不上来的忧虑与恐惧席卷我全身每一个细胞。恍恍惚惚中我看见梅儿站在我对面对我说着什么，可是我却全然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见她嘴唇翕动，那声音离我很远，飘荡浮动着。
　　“姐姐！姐姐！”梅儿上来大力握住我的手，摇晃着，我这才恍惚中清醒过来，看见梅儿一脸的担忧，“姐姐，你怎么啦？”
　　“哦，没什么！”我感觉自己握在她手中的指间发冷，冰凉冰凉，“可能是今天赶着出宫累了，歇一晚上就好了。”我怕梅儿担心，于是用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在她手上安慰地轻拍了拍。
　　梅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刚刚看见姐姐说着好好的话时突然像变成了一尊石像，面色灰白，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呢！”
　　原来我刚才那一瞬间的脸色有那么难看，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的想法我心下暗暗猜度，却怎么也不敢再发呆了。我冲梅儿摇摇手：“没事，没事，你看我不好好的嘛！明天起来就没事了！”
　　梅儿走到我近前，仔细看了我两眼，面上突然浮起戏谑的笑容：“姐姐，你不是有了吧？”
　　“你这个丫头！”我冲她啐道，“还没出嫁，尽想些什么呢？”
　　梅儿噗哧一下跑开，用手划着脸说：“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看啊，皇帝姐夫肯定盼着姐姐给他生一个大胖儿子呢！既然姐姐出宫来了，明天不妨去趟白云观，他们说那儿的神仙可灵了。咱们啊，就求一个大胖儿子！”
　　“你这丫头！”我笑着，听到“白云观”三个字，心里却浮上一丝模糊的意识，初次在这个时代见到四郎那一次，他是为什么事从宫中出来去白云观的呢？

　　对不起各位，这两周工作特别辛苦，总是出差，就是待在北京，也是每天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多，实在是没有办法好好保证更新，请原谅！我有一点时间都会抽出来更新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