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三章春风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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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春风笑（二）
这是一个美丽的夏日，太阳像一朵花慢慢地收拢了光束，微微有风带来睡莲的清香。头顶不知哪里传来蝉鸣声，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大片大片的叶子互相摩嗦着簌簌作响，梅子绽了一树粉色芬芳的花朵，苹果树的枝子上却已垂下青涩的果实。
我睡醒来，吃了一点东西，细细坐在窗前对镜描妆。
月珍看我兴致高，急忙走过来帮我盘头发，说：“主子今儿怎么这么高兴？平日劝您带一朵花都得说上半天呢！”
我打开胭脂盒，挑了一点胭脂出来，放在手心抹匀了，笑着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也不能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啊！”
月珍笑道：“主子又说我不懂的话了！不过主子肯多花时间妆扮，也总算有个正经主子样了！”
我噗哧一声，挑高了眉“骂”道：“你这个姑姑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说我不是个正经主子！”
月珍也笑，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来：“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我用眼神示意月珍从手势匣里挑出一支玉蝴蝶①来簪到发髻上，左右照了照镜子，那只蝴蝶在阳光下栩栩如生，像是正展翅高飞一般。
月珍问我：“主子今儿还是穿那件湖水绿的衣服吗？”
我看着镜中头上的玉蝴蝶，想想，说：“这玉蝴蝶的眼色太绿了，就会盖过衣服的颜色。我记得箱子里还有一件醉海棠叶子撒银丝的衣服，那件配这个倒好。”
一时月珍取来衣服给我换上，我缓缓起了身，看着镜中的自己脸泛一丝绯红，眼睛闪亮似宝石，我慢慢露出一抹笑容。
月珍在旁边看得高兴，说：“主子真是厉害，这么随意一打扮，就盖过了宫里所有的主子娘娘们！”
我笑道：“得了吧，刚才还说我不像个正经主子样呢，现在又来哄我开心。”
月珍取笑道：“主子平时没有这样小气的啊！”又道：“今儿主子打扮得这么漂亮，可是要去钟粹宫看望惠贵人。”
我摇头，月珍望着我，低头想了一会，笑道：“我知道了，那就是去同顺斋。”月珍抱着手，重重的“哼——”了一声，“那同顺斋的主子以为自己受了封，就把眼睛长到天上去了。成天对主子您不是冷嘲就是热讽，总在外面说主子您心情郁闷，咱今儿也让她看看我们过得好着呢，哪像她说的心火郁结！”
我知道月珍还在为那天听到的话生气，不过这宫里就是这样，这帮三宫六院的嫔妃贵人们成天也没有别的好做，无非就是捧高踩低搬弄是非罢了！我看着月珍，又摇了摇头，说：“我才没有这个心情跟她去计较呢！”
月珍望着我，不解：“那主子是要去……”
我斜眯着眼看着她笑，看见月珍的脸色慢慢由红转白，一字一句地说：“不会吧？！又去园子里逛？”
我大笑着点头说：“既然你这样建议，那还不快走！”
月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故意装作视而不见，笑着从她身边轻快地走过，径直往前走去。
午膳已过，又当盛夏之时，各处主子奴才们都因这日长神倦，不耐走动。我带着月珍慢慢进得园子来，但见赤日当空，满耳蝉声，静无人语。走动片刻，身上出了一身薄汗，我指着浮碧亭②对月珍说：“那儿临着水，又有花枝遮住了太阳，想必凉快得紧，我们去那坐坐。”
顺着游廊一路行去，但见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亭上画着五彩图案，甚是美丽，四面雕镂隔子浮着碧纱，现下敞开着，四面通风甚是凉爽。亭下池水中，各色水禽不畏骄阳纷纷浴水游乐，满眼望去一个个文彩炫耀，也分不清什么名色来，只觉五颜六色好看异常。一树芙蓉临水而立，花枝横斜，迎风微颤，枝头叶底，深深浅浅的娇艳粉色。偶有花瓣坠落，自是落得池水芬芳。
我一时兴起，也不等走到亭中，就挨那游廊的斜栏坐下，正坐在那树芙蓉花探出的花枝下。我转身对跟在后面的月珍说：“这儿可不比亭中更好，低头可见碧水，抬头可闻花香。又有清风入袖，景物入眼，人生如此，快哉快哉！”
月珍一笑：“主子说好自然是好的。”
我冲月珍招手：“这时又没有外人，你也过来坐下吧！”
月珍低首道：“奴才不敢！”
我佯装生气：“什么不敢不敢的，我不是说过没人时我们不来这一套吗！”
月珍这才挨着斜栏，在我对面坐下，头兀自低着。
我说：“月珍，你别坐那，那没有花荫，小心被日头晒着，往我这边来。我挪一挪，咱俩就都可以坐在花荫下了。”
月珍的头垂得更低，过了会，才抬起头来，她眼睛亮亮的，含着一泓水雾。
我吃惊道：“这是怎么啦？你受什么委屈啦？说出来，你还有我呢！”
听得这话月珍眼里的水雾渐渐扩大，眼泪簌簌掉落在衣襟上，嘴角却有了笑意：“主子这是说什么话！我是心里高兴……”月珍不好意思地掏出手绢拭着眼角的泪珠：“我入宫快五年了，自打踏进这个宫门起就盼着能有一天放我回去和家人团聚③。在宫里不管受怎样的苦，挨怎样的欺负我都忍着。不想去年把我派给了主子，主子对我和颜悦色，那我当自己的亲人看待，这还是第一次我在这个宫里找到了家人的感觉。刚才见主子要我当心别被太阳晒着了，不知怎的想到今后有一天会跟主子分开，一下子就忍不住……”
我听月珍说得诚恳，再看月珍眼中仍是水光潋滟，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待半晌我才慢慢握住月珍的手，说：“傻丫头，且别说那一天还早，就是真有一天你放出宫去和家人团聚，我也会热热闹闹为你庆贺。况且这天下本就无不散的宴席……”说到这，我心中一恸，想起跟我远隔两个时空的家人，只觉一时之间心痛难耐。
隔水望去，但见紫禁城内画栋雕檐，金壁辉煌，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做宫。只是，这儿再好，没有我念念不忘的人，总归不是我的家啊！
一时心中感触，我低声轻轻哼了起来：“雾来啦雾来啦娃娃哭啦，想爸爸想妈妈想要回家。雾来啦雾来啦天色暗啦，星发光心发慌没有方向。嘿呀嘿呀谁能给我力量，路漫长爱漫长带我回家。”我看着月珍，紧紧握住她的手，嘴角浮出笑容，用眼神安慰她也鼓励自己继续轻哼着：“不要怕不要怕我的娃娃，一朵花一粒砂就是天涯。不要怕不要怕赶快长大，等太阳的光芒带来希望……”
只唱了这两段，忽听树叶轻响，有人从身后赞道：“唱得好！”却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唬得我站起身来，脱口问道：“是谁？”转过身去，长廊那头影影绰绰露出一个身影，阳光刺眼，又隔着疏疏密密的花枝，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只听得温柔爽朗的声音：“我吓到你了？”他笑着分花拂柳而来，说道：“你又是谁？怎么大中午的在这唱歌？”
渐渐地，那个身影近了。芙蓉树下，那人一转，一张脸露在阳光下。我和他的眼睛，刹那对上，一时间，日月星辰停止了运转。整个天地只剩芙蓉花的清香，漂浮得远远近近。
我们一左一右，隔着一枝芙蓉花，隔着三丈的距离静静对视着，周遭安静，明亮的阳光下浮沉飞舞，我心中一片宁静和悲伤。
他站在芙蓉树下，眉目俊朗分明，嘴角渐渐地爬上一丝笑容，慢慢扩散到眼里，灿若春阳：“你唱得很好听啊，怎么不唱了？”
五月的阳光不知为何竟然那样刺眼，明晃晃地扎得我眼睛生疼。我默默抓紧了自己的衣襟，胸口浮起窒息的虚弱感，呼吸开始不畅，我脚步踉跄，往后退着，不敢置信自己看到的。突然就觉得脚步绊到什么，身子凌空飞了起来，下一秒钟，池水灌了进来。我向水底坠去，可是冰凉的池水却不能混凉我眼底的泪。一阵雾气中，我看见他的双眸，那眸中有紧张、有关心、还有深深的爱怜。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御花园的水底眼泪汹涌而出。
他抱着我上了岸，轻轻把我放在浮碧亭中，我紧紧用手环住他的脖子，我把头埋在他的怀中，一个劲地哭着，泪水簌簌而下，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他的身体最初绷得僵硬，慢慢地伸出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道：“好啦，好啦！你别哭啦，都是……不好，吓到了你！”
我听他语言温柔，心中又是一恸，眼底只觉热热的，一阵阵雾气袭来，我勉强抬起头，泪光里我看不见他的眼眸，只模糊凝视他的脸庞，泪水不知为何就是一个劲往下掉，仍然紧紧用手抱住他，哽咽着说：“你……你……也不来……找我，你不知道……我，我……我在这宫里受了好大的委屈！”
他闻言轻轻蹙起了那好看的眉毛，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伸出手抚平他紧蹙的眉，止住了泪说：“没事的，能看见你我就安心了！”我凝视着他，低声说，“只是你今后可不能再丢下我去！”
他忽而一笑，凝视着我，眼中柔情万千，一面轻轻拍着我的背，一面柔声说：“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丢下你了！”他挺直了腰板，太阳斜斜挂在花枝那头，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脸庞四周镶着一道金边，无比的高贵，好像一尊神祗。凝视着我，无比真诚，无比坚定地说，“而且，朕今后倒要看看，有朕的宠爱谁还敢有胆子欺负你！”
我迷迷糊糊，突然全身的神经绷紧，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只听见自己的血液，在全身汩汩流动着，心脏的跳动，一声声历历在耳。④
注释①：据德龄《紫禁城的黄昏》一书中记载，慈禧太后有一只美丽的玉蝴蝶头饰，很为她喜爱。据说慈禧在宫中发明了一种自己制作首饰的方法，就是把翡翠雕刻成各种花样，末端再钻上小孔，用细铜丝穿连起来。
注释②：紫禁城御花园有四坐亭子，浮碧亭和澄瑞亭为一对，万春亭和千秋亭为另一对。两对亭子东西对称排列，浮碧和澄瑞为横跨于水池之上的方亭，朝南一侧伸出抱厦；万春亭和千秋亭为上圆下方，四面出抱厦、组成十字形的多角亭，体现了“天圆地方”的传统观念。两座对亭造型纤巧秀丽，为御花园增色不少。
注释③：清代的宫女是服侍皇帝，皇后，嫔妃，公主，阿哥的，不同等级的人宫女的数量也不同，皇太后有12名宫女，答应只有一名宫女。宫女的主要来源有二，一是内务府包衣（满清贵族的家奴，没有人身自由）所生的女子，另一个来源是上三旗下，比较低等人家的女子，以上这些女孩都要在十三岁时进宫被挑选一次。被选中的宫女一般要到25岁才能出宫，而且出宫的宫女不许在进宫，也不传播宫中的事情。另外，有的宫女未满期限，因为笨拙或是有病，也能被赶出宫。
注释④：终于写到我书中的两个重要男女人物的见面了。我翻过不少前人的记载，说慈禧和咸丰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圆明园中，但史料上并无明载，我觉得以当时刚入宫不久只是秀女的叶赫那拉氏来说，应该还没有随驾前往圆明园的资格。所以，我把他们的初次相逢放到了紫禁城御花园中。不过很多年前看刘雪华主演的《少女慈禧》给我的印象也是很深，深到无法抹灭的地步。就在自己的这篇小说中，用相似的情境向我喜爱的那部《少女慈禧》致敬，希望诸位能够明白我的心意！
作者有话说第20章 第三章春风笑(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