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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点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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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入画、一生无涯
永和十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那天的晚霞红得像血,铺满了整座皇城的天空,彦子韫记得很清楚,因为父亲彦清站在戏班后台的铜镜前,一边为他勾画脸谱,一边望着窗外的天色并且皱起了眉头。
"爹,怎么了?"十岁的彦子韫仰着脸问道,父亲的手指沾着朱砂,在他额头上描绘着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彦清的手顿了顿,轻声道:"今日这霞光太过艳丽,怕是不祥之兆。"
"班主,该准备上场了。"班里的武生张叔探头进来催促。
彦清点点头,为儿子戴好翎子,蹲下身与他平视:"子韫,今日是给太后娘娘贺寿,你第一次跟着爹爹进宫,记住爹教你的——"
"眼随手动,步随身转,唱念做打,一丝不苟。"小子韫的小脸上满是兴奋。
彦清笑了笑,却掩不住眉间忧色。他摸了摸儿子的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用红绳系着的玉佩,挂在彦子韫脖子上:"这是祖传的护身符,今日戴着它上台,在这等着爹爹唱完上半场"
玉佩温润如水,贴在胸口有种奇异的安定感。彦子韫不知道,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太后六十大寿,宫中大摆宴席。彦家班以一出《麻姑献寿》开场,彦子韫扮演捧桃的仙童,在众仙簇拥中翩然起舞。他记得戏台两侧高悬的宫灯,记得太后端坐在龙凤椅上的威严面容,也记得坐在太后右侧那位腹部隆起的华服女子——芫妃娘娘。
"那芫妃娘娘真好看。"中场休息时,彦子韫躲在帷幕后偷看,对身旁的张叔说。
张叔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声些!听说芫妃是大将军戚牧的女儿,怀了龙种,太后表面上欢喜,背地里..."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彦子韫瞪大了眼睛
台上锣鼓声歇,最后一缕胡琴的尾音也散在空气里,暮春的夜风裹挟着花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彦清提着灯笼穿过回廊,锦缎戏服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戏班今夜的演得极好,可他的儿子彦子韫却在谢幕后不见了踪影。
"子蕴?"彦清压低声音呼唤,灯笼的光晕在鹅卵石小径上摇晃。后花园假山重叠,暗影幢幢,远处隐约传来女子的啜泣声。他本不该擅闯内宫,但作为父亲的心让他顾不得这许多。
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彦清猛地刹住脚步。凉亭中,太后一身素色常服,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凤钗,正俯身对着瘫坐在地的芫妃娘娘说着什么,她捂着隆起的腹部,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
"芫妃,别怪哀家心狠,要怪就怪你那不识趣的父亲"太后的声音如毒蛇吐信,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你们父女竟敢联合设计害我大梁国,这就是下场。"说完把芫妃娘娘推入池中。
芫妃在水中挣扎,华美的宫装吸饱了水,像铅块般将她往下拽。月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那双杏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
"救...命...太后…太后…不要…不要杀我"芫妃的呼救声微弱如蚊蚋。
"芫妃再忍忍,很快就好了。"太后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直到水面恢复平静。她拢了拢金线绣凤的披风,对身旁的太监总管六儿公公吩咐道:"处理干净,别留痕迹。"
彦清倒退两步,踩断一根树枝。太后的目光如鹰隼般扫来,他转身就跑,耳边只剩下自己如擂的心跳声。身后传来侍卫的呼喝声和杂沓的脚步声,他慌不择路地冲进一片竹林。
"爹爹?"
细若蚊呐的童声从假山后传来,彦清险些跪倒在地。他的儿子彦子韫蜷缩在假山缝隙里,怀里还抱着今晚表演用的木偶。孩子清澈的眼睛里盛满惊恐,显然也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嘘——"彦清把儿子搂进怀里,感觉到小小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远处火把的光亮已逼近竹林。
彦清将儿子推向池塘:"憋住气,躲在水里别出声!"他最后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发顶,"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冰凉的池水没过彦子韫的头顶前,他看见父亲被四个侍卫按倒在地。太后缓步走来,发间凤钗在火光中泛着血色。
"彦班主?戏子也敢窥探宫闱?"太后的绣鞋停在彦清面前,"处理干净,整个戏班都不必留。"
"太后太后,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彦清跪了下来,"我们风云阁这就离宫,绝不会踏入..."
"晚了"太后身边的六儿公公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没等太后开口,六儿公公抢先下令。“给我杀”
小太监一个眼疾手快,一把刀刺进了彦清的胸膛,彦清的眼睛望着子蕴的方向,只可惜,眼睛再也动不了了。
彦子韫咬住嘴唇沉入水中,透过摇曳的水面,他看到父亲被拖走的背影。深夜的池塘冷得像冰,但比不过心里蔓延的寒意。
下来的场景成了彦子韫十年的梦魇。戏班的人一个个被拖到了河边,张叔、李婶、演麻姑的小桃姐姐...六儿公公亲自持刀,一刀一个,血溅在戏服上,像极了他们平日演出的武戏。只是这次,倒下的人再也不会站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岸上终于安静下来,他悄悄浮出水面,看到戏班所有人的尸体被堆在花园角落,父亲的白玉腰带在血泊中格外刺目。
一块碎木牌漂到身边,上面还残留着"风云阁"三个描金小字。彦子韫攥紧玉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爬出池塘,湿透的衣衫滴滴答答落下水珠,像极了眼泪。
"是不是都死了,来人!把这里给我封上,"六儿公公用白帕子擦着刀,吩咐道。
草丛完美遮掩了蜷缩的彦子韫。
"都检查过了?"曹德海尖细的嗓音从后面传来。
"回总管,一个没留。"
"把尸体运到百里外的乱葬岗,做得干净些,曹德海一边吩咐,一边护送太后离开。
彦子韫等到四下无人,才敢从藏身处爬出来。父亲倒在血泊中,手中还紧握着那把为他打造的紫檀木胡琴。彦子韫颤抖着伸手合上父亲圆睁的双眼,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必须逃出去。趁着夜色,彦子韫翻过宫墙,却在落地时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什么人!"
箭矢破空而来,正中后背。彦子韫强忍剧痛,跌入护城河中。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意识逐渐模糊...
一阵喧嚣之后,风云阁就此消失殆尽。
与此同时,皇宫内
皇上萧若漓站在御花园的湖边,凝视着平静的水面。一个月前,芫妃的"尸体"就是从这里被打捞上来,他眉头紧皱,拳头紧握回到了御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萦绕不散,萧若漓执笔的手悬在奏折上方,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黑渍,保持这个姿势近一刻钟了。
"陛下?"李公归公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声音压得极低。
萧若漓这才回神,将笔搁下,揉了揉太阳穴。窗外春光明媚,御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盛,可他的眼中却只映出一片灰暗。
"芫妃的丧仪都安排妥当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回陛下,按贵妃之礼下葬,太后娘娘亲自过问的。"李公公低头答道,眼角余光却瞥见皇帝的手指在案几下微微颤抖。
萧若漓闭了闭眼。贵妃之礼?芫儿生前不过是个嫔位,死后却突然抬了位分,这其中的讽刺让他胸口发闷。初次见面对他巧笑倩兮的女子,转眼间就成了灵柩中一具冰冷的尸体。
"失足落水"皇帝声音压的很低。
李公公身子一僵,"回陛下,确实如此。当晚值守的太监宫女都作证了,芫妃娘娘独自在荷塘边赏月,不慎..."
"不慎?"萧若漓冷笑一声打断,"芫儿最怕水,从不会靠近荷塘边缘,更别说在夜里独自去赏月。"
李公公不敢接话,只将头埋得更低。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铜漏滴水的声音。
"罢了,你退下吧。"萧若漓挥了挥手
李公公浑身一颤,连忙应下退出殿外。
待殿门关上,萧若漓才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之色。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紫藤花的香囊——那是芫妃最后送给他的礼物。香囊上还残留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药香
"芫儿..."他低声呢喃,指腹轻轻摩挲着香囊上的纹路,"若你真是被人所害,朕必让那人血债血偿。"
可随即他又苦笑着摇头。血债血偿?他现在连调查真相都要偷偷摸摸。登基五年,朝政大权却仍牢牢掌握在太后手中。太后垂帘听政多年,朝中大臣多是她的心腹,他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傀儡,戚将军总是劝他再等机会,可是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还是依然没有机会搬到太后,他不敢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