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白白做个断袖》血叶

59、番外二 琉璃

　　盛世二年，毕月县临海港口。

　　盛宁一号正式出航，目标是探索不归之海。楚黎谦原是不感兴趣的，但听闻是由江丞相亲自送出航，便硬是拖着伤腿一路奔波，终是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崇拜之人的背影。也是在这一天晚上，他发现自己看不清远处了。原本以为是脚伤影响了视力，但此后视线中一丈外的人物再也没有清晰过。

　　盛世三年，奎木县武林大会。

　　“琉璃公子”之号名动江湖，慕名来访之人络绎不绝，楚黎谦不堪其扰，在父母掩护下躲入一处密林暂避风头。这里没有人，偶尔出现几只野生小妖兽他也能轻松解决，顺带加个肉餐。这一年他的武功精进了不少，视力却又退步了几分，只能看清一手臂近的东西。工门终考也是勉强才过的，如此下去又怎能与江丞相同朝为官呢？

　　盛世四年，圭山。

　　武林榜第十四位被一个刚在帝都辞了官的人占了，叫商若晗，据说家里是从商的，很有钱。无数的拜帖中，就属这个新起之秀送的最勤。但楚黎谦目前对其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刚从现任江湖百晓生那儿重金买到了丹灵珠的下落，据传此珠能治百病千伤。怀着能恢复视力的满心喜悦，楚黎谦兴冲冲上山寻找，但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就在他心情复杂难以平复之时，这个“第十四位”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看不清吗？”

　　“看得清。”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对话。不知为何楚黎谦很讨厌商若晗，讨厌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讨厌他事事以他人为先的性格。

　　盛世五年，楚府。

　　楚家破产了。楚母变卖了家中一切可卖之物用以支付家仆们的遣散费，之后带着楚父躲到了楚黎谦之前躲过的密林中。一居室小木屋勉强只能住两人，楚黎谦简单收拾了下行装就打算离开。

　　楚母追了上来，并将一支新刻好的竹笛交到他手中：“谦儿，楚家没落与你的眼睛无关，你莫要将那些闲言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您跟父亲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那天晚上，楚黎谦哭了，一个人走在这片黑暗的森林里，没有一点点光。

　　第二天，他的视力更差了。即便是烈日当头，他的眼前也如同被蒙上了一层黑纱。

　　盛世六年，三年一届的武林大会。

　　楚黎谦再次惊艳武林，排名直上三十位，位列武林榜第十一。得来的奖金足够盘下一个铺子做点小生意，楚母最后选择了在镇里开饭馆，由楚父掌勺，她做掌柜。馆子开业后楚黎谦便回了密林小屋继续一个人生活。

　　“又见面了。”

　　“你怎会来此？”

　　这是跟商若晗的第二次见面。

　　“伯母告诉我的。”

　　“家母不会告诉你的。”

　　“为何？”

　　“你是外人。”

　　“处着处着不就是内人了？”

　　“呲——”

　　楚黎谦拔剑便刺了过去，剑尖距商若晗心口只有半寸。

　　“注意你的言辞。”

　　“这种时候，剑指喉头效果更好。”

　　依旧是那种无所谓的语气，楚黎谦心头名为“愤怒”的火苗噌地就燃成了熊熊大火。

　　林间剑光四散，快得连残影都几乎捕捉不到。

　　“哈——”

　　“呼——”

　　大战过后，两人都力竭累得瘫倒在地。

　　“你的竹笛雕得不错。”

　　商若晗的赞美听起来很真诚。

　　“这根木箫是我用第一个月的俸禄买的，那是我第一次靠自己赚得钱。”

　　楚黎谦心头一动，转头朝商若晗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绿影，同这片树林好似融在了一起。

　　木箫低沉婉转的声音在林中响起，绕林三天不绝。

　　“啥时候能开荤啊？”

　　“不知道。”

　　“你之前多久能吃一次肉？”

　　“随缘。”

　　“有点无聊啊。”

　　楚黎谦洗果子的手一顿：“那你走吧。”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没意思。”

　　“很有意思的，相信我！”

　　“我不信。”

　　商若晗不出声了，楚黎谦继续低头洗果子。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锢住他下巴朝右一转，四目相对，楚黎谦脸一烫，直接将湿手拍在了那张大脸上一把推开。

　　“你做什么？”

　　“让你看我的眼睛，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一提到眼睛，楚黎谦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我们一起去找丹灵珠吧。”

　　“什么？”楚黎谦以为自己听错了，“那珠子根本不存在。”

　　“大家都在找，或许存在呢？”

　　“我找过了，找不到的。”

　　“都说不归之海有去无归，但四年前朝廷不还是派出船只去探索了吗？听说最近有好消息传来，一支小船队带着新发现已经在返航的路上了。还有在十七年前男子入仕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但现在江丞相的功绩不也是全国上下有目共睹的嘛。”

　　楚黎谦被说动了，但同时他心里也有了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辞官？”

　　商若晗久久未作答。

　　盛世七年，觜火内陆船港。

　　“你不担心你二弟吗？”

　　“他跟怀阳公学过几年，底子还是有的，趁这个机会锻炼一下也好。倒是你，放弃了丹灵珠，后悔吗？”

　　“他比我更需要。”楚黎谦顿了下，“况且我也不知那丹灵珠是真是假。”

　　“你怀疑是假的？”

　　“直觉。”

　　预料到商若晗的沉默不语，楚黎谦接着说道：“我本就是心性凉薄之人，与你的侠义心肠截然不同。”

　　“我们一起去验证结果。”

　　出人意料的回答，楚黎谦的心脏猛地一颤：“你不觉得我卑鄙吗？”

　　“卑鄙小人是不会把真实想法告诉别人的，而且他们也从不会觉得自己卑鄙……要开船了，走吧，我们一起走。”

　　楚黎谦微微颔首：“好。”

　　盛世九年，箕水县金点屋。

　　刚联手解决了悍匪屠刀，伤都没养好就被拉来这个偏远地区，楚黎谦对此意见很大。

　　“来这里做什么？”

　　“看看我未来弟媳妇的样子。”

　　“弟媳妇？”

　　“嗯……这个称呼有点不合适，妹夫？好像更不对了……你哪天要是遇到童乐，帮我问问，看看他更喜欢哪个。”

　　楚黎谦皱眉：“你觉得你弟弟喜欢童乐？”

　　“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

　　楚黎谦咬字极重。

　　商若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那拍过的地方烫得厉害。

　　之后两人分头继续寻找丹灵珠的下落，楚黎谦前往华阴山寻找有预知能力的黄蓝先生，路上偶遇童乐并帮商若晗问了那个问题，结果童乐那小子什么有用的答案也没给。

　　“黄蓝先生，听说你这只猴子一年前还是瞎的。”

　　“他是后天遭受外力侵害，伤愈后自然可见光明，而你是先天目力短缺，视力随着年龄增长自然减退。对你身体而言这是一个自然老去的过程，不算疾病。即便丹灵珠真的存在，也无法对你的双眼产生效果。”

　　黄蓝对楚黎谦前来的目的很是清楚，直接给出了答案。

　　失望叠失望，这些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也谈不上什么绝望不绝望了。

　　楚黎谦回到密林小屋，取出楚母当年离开前酿的酒喝了个大醉。

　　“我有个遗憾，早几年没能看清你的样子。”

　　商若晗闻言抓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那你现在就摸个清楚。”

　　对方认真地摸了起来，凉凉的指腹在商若晗眉间、鼻梁轻抚而过，他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楚黎谦时的情景。

　　那是泷雩三零八年，盛宁一号第一次出航的日子，这个撞了他且瘸着腿的同龄人用跟自己同样的崇拜眼神望着港口的江丞相。那双眼睛很特别，淡蓝色的，像琉璃一样，商若晗一下就记住了。回书院的路上，商若晗向母亲提出要放弃明年的商门终考，转而重新攻读士门。

　　“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商家从未出过一个官员，且现今朝廷对商界发展颇为关注。”

　　“我给你两年时间通过士门殿试，同时公子榜不能掉出前三。”

　　“是，母亲。”

　　泷雩三零九年，墨池书院。

　　为了达到母亲的目标，商若晗必须一年学完两年的知识，但他终归只是个比较聪明的普通人罢了，日以继夜的苦读几乎磨灭了他的热情。这时学生中谈论起江湖上“琉璃公子”的名号，商若晗一下就记起了去年遇到的那个人，原来他比自己还小上一岁。原以为他也会追随江丞相入仕，没想到最后竟在江湖上大放异彩。

　　“我听法尊书院的人说琉璃公子今年直接跳级参加了工门终考，还一次就考过了，简直是文武全才啊。”

　　“又不是第一名，算不得什么大才。”

　　“你自己去考一回看，四大书院也就三分之一的人能过。”

　　“我将来又不做工匠这行，考了也没用。但若晗行，若晗是真的全才。是吧，你一定行的。”

　　“你一定行”这句话商若晗从小听到大。

　　是啊，商家的商若晗必须行，不得不行。

　　泷雩三一零年，帝都。

　　商若晗一举拿下武状元并成功入围殿试取得榜首，但在初次分配职位时他却被分到了吏部，但好在试用期后还有一次自荐机会，他还是有很大机会能进户部的。

　　“商若晗。”

　　“陛下有何吩咐？”

　　“你长得真俊，过来陪朕下盘棋。”

　　商若晗心有抵触，但不敢表于脸上。

　　“女帝今日又找你下棋了？”

　　“是。”

　　面前这位是吏部司的王司长，他临时的顶头上司。

　　“你想去户部度支司？”

　　商若晗心里一惊，这段时间他从未表露过有关户部的想法。

　　“那里不适合你。”王司长低头写着明日要呈上的折子，同书法模板一样的正楷体，“走到这里已经是你的极限，趁早放弃吧，对你、对商家都好。”

　　商若晗疑惑又愤怒：“我是女帝钦点的状元，您也是。”

　　王司长停笔，从手边柜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商若晗：“那你就用这个证明你自己。”

　　商若晗打开一看，上面是一长串官员名单。

　　三天后，商若晗将一大叠厚厚的调查资料和计划书交给王司长。

　　王司长粗略地看了眼，冷笑道：“共赢？想法不错，但手段天真，能到这里的人都是很贪心的。”

　　商若晗反驳：“你就是这么看我们的吗？”

　　“事实如此，你若不忿，大可继续一意孤行。”

　　“若是我的计策成功了，你……”

　　“我亲自送你去户部。”

　　“一言为定。”

　　一个月后，商若晗自请辞官，女帝再三挽留，但他去意已决。

　　“恭贺王司长升任侍郎一职。”

　　“同喜，慢走，不送。”

　　若说之前还有几分傲气，如今已是一点也不剩了，商若晗终于明白他这般的全才在官场上就是个笑话，那些他不屑的卑鄙手段将他的信念彻底击溃。离开帝都的他不知该去哪儿，他不敢回家，送到楚府的拜帖也都音讯全无。

　　“抓贼啊，那个人抢了我的钱！”

　　商若晗一个飞投用铜钱击中了贼人右腿，接着飞身过去三两下就把还想负隅顽抗的贼给彻底制服了。

　　“多谢少侠相助！我以后也要成为你这样的侠客，出门行侠仗义！”

　　行侠仗义？侠客？江湖会是不一样的地方吗？那对琉璃双眸所在的江湖会是不一样的天地吗？

　　“你看不清吗？”

　　“看得清。”

　　没想到楚黎谦说话是这么个冷漠的样子。

　　泷雩三一一年，商府。

　　“楚家真的破产了？”

　　“顺应不了时代的自然会被淘汰。大哥，你为何要我特别关注这一家的情况呢？”

　　“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对了，你这一年过得好吗？”

　　“嗯，我很好，母亲带我参加了好多诗会。”

　　“那就好。”

　　商若晗倍感欣慰，至少二弟的努力得到了他人认可。

　　“大哥，今晚留下来用膳吧。”

　　“不了，母亲肯定还气着我不告而别的事呢。”

　　泷雩三一二年，楚风小馆。

　　“少侠你找犬子有何事？”

　　“我……”一向能说会道的商若晗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一年来他到处在找那双琉璃眸子，想知道昔日那双眼中的神采为何消失，“我想跟他做朋友。”

　　泷雩三一三年，弥河水路。

　　“原来你晕船。”

　　商若晗一路细心照顾着楚黎谦，顺带解决了为害一方的水盗。

　　“你在帝都里……见过江丞相吗？”

　　“见过。”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希望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楚黎谦没有回答，难受地闭上了眼。

　　泷雩三一四年，木兆镇。

　　“商大哥！”

　　金玉女侠江近月的痴缠让商若晗很是头疼。

　　“你可以从了她。”

　　若是以往的商若晗，面对楚黎谦这般调侃肯定会反驳回去，但今天他一句话也没说，因为白天的时候他碰到了一个故人，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商公……商大侠，好久不见。”

　　“王侍郎，好久不见。”

　　“你跟楚公子感情真的很好，在帝都里也能听到不少两位行侠仗义的美事。”

　　“谬赞了。”

　　“都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但兄弟二人都因同样的原因而有所缺憾，想必也是缘分。”

　　泷雩三一五年，密林小屋。

　　“我有个遗憾，早几年没能看清你的样子。”

　　“那你现在就摸个清楚。”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酒气氤氲。

　　楚黎谦一寸一寸细细摸着，想要在脑海里描绘出商若晗的模样。

　　突然，指腹被滚烫的双唇吻住。

　　楚黎谦僵了半刻，然后收回了手。

　　“商若凡选择了童乐，你现在是商家唯一的继承人。”

　　“是。”

　　“我不喜欢空头许诺，也从不去期待那些得不到的东西。”

　　“我知道。”

　　“你走吧。”

　　“……好。”

　　第二天，商若晗离开了，楚黎谦也彻底失了明。

　　过了段时间，更名为段鸿轩的黄蓝先生带着一猴一鹅来投奔楚黎谦。他原本不想收留，但那猴子很有用，不仅会搭木屋，还会生火做饭，除了不会说人话，其他地方就跟人一样，甚至比人还强上一些。

　　又过了段时间，一位姓柳的中年女人来此拜访段鸿轩，之后便是每隔三月就给两人两宠带些补给过来。

　　如此这般的日子过了很久，久到时间都要失去了意义。

　　这一日，天朗气清，正在刻竹笛的楚黎谦听到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有事吗？”

　　“嗯，今天是个好日子，现在是个好时辰，我来下聘，娶你回家。”

　　刻刀被紧紧握住，楚黎谦心脏快速猛烈地砰砰跳动：“你母亲……”

　　“她说与其让我祸害别的小姐，还不如就祸害你一个。”

　　“但商家的继承……”

　　“母亲还说继承人就从商家旁支中过继一个资质优秀的，由我们两个教导，让商家出再出一位文武状元。这是她唯一的要求，同样也是问你要的嫁妆。”

　　楚黎谦平复了下激动的情绪，郑重地回答道：“我能做到。”

　　这一年是泷雩三一八年，盛世十二年，女帝颁布了一条新政。

　　之后一个平凡的晴朗午后，商若晗给楚黎谦读着二弟的家书：“童乐在问要怎么称呼你，是大哥还是大嫂？”

　　楚黎谦用软布擦拭着木箫：“他还挺记仇的，我两个都可以。”

　　“嗯，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夫君？内人？不妥不妥，我看还是‘爱人’来得贴切。”

　　楚黎谦微微一笑：“不愧是曾登公子榜第一的商大公子。”

　　商若晗听出话里的调侃，笑着取走了对方手里的木箫。

　　箫声先起，随后笛声合入，一高一低，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