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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惜花时(下) ...

  •   自上回在文司宥的书斋里见到他折下的朱砂梅,我便对后山梅花起了向往之意。这批梅花是书院移过来的新品种,我因为忙着复习小测,一直没找到时间去好好观赏一番。好不容易捱过小测,又与蕊儿研究出了新食谱,我们也想尝试着做一做梅花饼。

      在明雍,学子若无许可,本不能擅入后山的非授课之地。但我特意去与院长说明了一通原委,又提出我的设想,再看在我平日里还算循规蹈矩的份上,院长破例给了我这一次许可。本想叫蕊儿与我一同去,但她今日恰好有社团活动,我只好独自一人挎上花篮,向书院后山走去。

      通往后山的路我早已熟记于心,倒不是因为我专爱违反规定半夜“探险”,而是因为,观星楼正位于后山高处。我曾无数次与诸位同砚一起于夜间课时登楼,听那人将星宿玄奇娓娓道来,也常独自一人来此凭栏远望,或为天文课业寻求答案,或单纯地沉醉于漫天星河。

      若是来得巧,还会不经意地遇到文司宥。他可能分我几块他们家浇着鱼龙白浪纹的糕点,可能为我指点几句额外的天文知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同一片星空。

      手背上蓦地一凉,我抬起头,雪片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这是今岁第一场雪,虽然来得晚了些,不过总算赶在新的一年之前到来了。

      走上与以往不同的岔路,熟悉的幽香又钻入鼻内,和那天在他书斋里闻到的一模一样。很容易地,我循着香味而去,一大片铺开的红出现在视野里。

      我踏进梅园,地上有零零散散的花瓣,大概是昨夜风大,被吹落的。尽管如此,却丝毫无损于一树树枝头纷呈的绽放。

      在那艳霞满天中,一抹飘逸出尘的雪白格外惹眼。文司宥站在红梅间,雪落了满身,融在白衣上便消失不见,倒像他这一身衣袍是冰雪织就。

      他伸出手去,轻轻触一触那生长在高处的饱满花朵。此时正呼啸着卷过一阵风,灌进他衣袍猎猎作响,又扬起他额间碎发。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停下脚步,唯恐惊扰了这幅静谧温柔的美景。

      漫长的、仿佛时间凝滞的一弹指过后,文司宥悠悠开口,如玉石之声泠泠:“大冷天的,你站在那里做什么?”随后转头,看向我的方向。

      我忙敛了神色,几步走上前去:“真巧,竟然在这遇见先生。学生是来采梅的。”

      “采梅?”

      他重复一遍,视线移至我手上的篮子,语气中带了兴味:“可是得了许可了?”

      “是的。学生已经和院长说过了,采得的花瓣是想制梅花饼。到时候售卖出去,大家吃个高兴,再将所得钱款捐给书院,为同砚们添置新一年的学习用具。”

      我对答如流,把整套设想对他全盘托出。听完我的话,文司宥稍一挑眉:“你倒是进步不小。看似未得收益,实际却既收获了大公无私的美名,又将你那茶点铺子的招牌打了出去,吸引更多潜在的长期客人。大家皆大欢喜,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心里其实在为他的夸赞而雀跃,面上却波澜不惊,露出一个谦虚的笑:“先生过奖了。若说有什么进步,那也得归功于先生长久以来的教导。”

      文司宥惯常轻笑一声,开口道:“可要为师帮你?”

      我对他的主动提议有些意外,抬头看看高枝上开得正好的几朵花,踌躇一会儿,本想应下的话到嘴边却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仅仅就这样吗?”

      文司宥笑意愈深,镜片后藏了一点狡黠:“只须你记得,梅花饼上印些鱼龙白浪纹。”

      我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自然给先生做好足够的量!”

      这个人好像有什么奇特的魔力,每一次都能吸引我向他靠近。

      明知越靠近,越危险。越危险,却依然越想靠近。

      于是我们穿行在暗香疏影间,寻找那些较为润泽柔嫩的花瓣。我跟在他身后,雪天弄得地面湿滑,文司宥时不时提醒我小心脚下,又替我拨开前方遮挡的花枝。在他摘下一朵我够不到的花并递到我手里时,我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先生,您为何会特意折了梅枝摆在书斋中插瓶?是因为喜爱梅花吗?”

      “花开堪折直须折……”

      说话间,我们已走到了另一株梅树下。文司宥停顿片刻,似是别有深意道:“莫待无花空折枝。”

      声音消散在寒冬的冷冽空气里,我未来得及细思,他忽然上前一步:“别动。”

      我下意识地听从,身体在下一刻变得僵硬,文司宥抬手,触碰到我的发。

      我尚没反应过来,一动都不敢动,他已经一触即离,将手心在我面前摊开。一抹夺目的红躺在他被风吹得有些苍白的手心里,细细颤动着。

      原来他方才是帮我拈下落在我发间的花瓣。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心跳如擂鼓,两颊也发烫得厉害。

      目光又不禁移向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白净好看极了。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他的手常握着一只西洋怀表的样子。他总习惯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轻轻一甩,伴着“哒”一声,表盖就合上了,修长的手指也随之一勾,而链子还垂绕在他指间。

      为何印在脑海中的这些画面如此清晰?意识到这点的我大为惶惑。可以确定的是,此时我的心跳不仅没有平复迹象,反而在胸腔内撞得更为猛烈。

      最后,我胡乱道了几句今日收获颇丰,还没忘对他道谢,便落荒而逃。

      许是近来好运连连,制作和售卖梅花饼的过程都很顺利。只除了出于某些含混不清的原因,我没敢亲自出去招待前来光顾的文司宥,而是让蕊儿代劳。

      蕊儿回来后,告诉我,文司宥很大气地把我浇了鱼龙白浪纹的那些点心全都包走了,其余的也买了不少,说是分给诸位先生尝尝。

      “不过,你真的太手巧了,居然能做到在这些点心上印鱼龙白浪纹!我都要甘拜下风了。”蕊儿这么说着。

      我满足地捧着一堆金叶子,嘴上跟蕊儿自谦几句,心里想的却是,这都是某位挑剔先生的功劳。谁让某人向来慷慨,是必须得供起来的主顾呢?

      一定只是因为如此。和希望看到他称心的笑容一点关系都没有。

      总觉得最近脑海中莫名多了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时不时蹦出来扰乱我心神。所以,当一位同砚来替文司宥传话,说让我去趟他书斋的时候,我无来由地开始慌张。

      书斋内,寒梅幽香缭绕。文司宥照例坐在桌前,脸上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安地开口询问:“先生叫学生来,是为了……?”

      “此次算学小测的成绩出来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于我却仿佛平地一声雷,简直像个等待被宣判的犯人。文司宥看我神色紧绷,好笑道:“别紧张。为师是想说,这次考核的重点是你的弱项,但你的表现比起原先却好上太多,值得好好鼓励一下。”

      听他这么说,我第一秒虽开心,但还无法完全放松心神,谨慎道:“多谢先生,但这还是多亏先生教导有方……”如果他下一句提奖励,那我说什么也要给婉拒了。毕竟一公斤算学课业或是十万个天文题测之类的,听起来都觉得痛苦万分。

      不过,上回那个单独一堂算学课的“奖励”,到最后确实是个不坏的结果。甚至可以说,有点好得过头了。后来想起这事,也没听说其他得过算学小测第一的学子有同样经历,所以我总疑心,那次是他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呢?这也是我最近奇怪思绪的其中之一。

      看我满脸都写着抗拒的样子,文司宥摇头轻叹,随后变戏法般地抽出来一个精美的木盒,摆在桌上:“看来,为师本来准备给你的东西,也用不上了。”

      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凭我的直觉,我敢说这次里面装的是一定好东西,错过会后悔终身的那种。

      “不不不,先生,学生忽然觉得鼓励也是十分必要的,毕竟有鼓励才有动力!”我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更认真诚挚。

      文司宥想必对我的反应早有所料,之前也只是逗逗我。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窗外恰巧起了一阵大风,吹得他桌上纸张哗啦啦地散落在地。文司宥看了一眼,站起身来,作势要去关窗。

      “先生,我来吧。”

      我想上前去,文司宥却制止了我:“我去关,劳烦你把地上的纸捡一下。”

      于是我蹲下身来,顺着四散的纸张,一张张拾起。捡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我顿在原地。那是一幅信手的涂鸦,尖鼻子、蓬松尾巴、戴单片镜的狐狸。

      文司宥已经合上了窗,我微微抖着手,连忙随便把这张画夹在一堆纸的中间,全数理整齐,替文司宥放回去。

      他的桌面上,应当是放他随时随手都要用、要看的东西。难道他每天都让我的画混迹其中?

      “多谢。”文司宥坐回书桌前,恍无所觉,将木盒往我这边推了推,“打开看看?”

      我尽力使自己暂时忘掉这回事,依言揭开盒盖,忍不住惊呼出声。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用成色极好的白玉打造的发簪,通体雪亮剔透,做工精巧无比,闪着莹润光泽。往上是梅枝的形状,镶嵌着我叫不出种类但一定极为贵重的珍珠,又托着几朵栩栩如生的白芯朱砂梅,花瓣是那天他手心里那样的红。

      “这是给我的?”我喃喃道,几乎不敢伸手去触碰,怕触碎那光华流转。

      “喜欢便试试。”文司宥施施然起身,拿起木盒,示意我跟他来到博古架上一面大大的镜子前。奇异的花纹色彩,大概又是来自西洋之物吧。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好用漫无边际的猜测缓解紧张。

      “!”文司宥下一步的动作,令我彻底怔在了原地。他动作轻柔地抽出我原先的发饰,黑发瞬间如瀑布般流泻而下,又用那根梅花玉簪将我的发绾起,固定住。整个过程,他做得缓慢且自然,神色专注万分,我险些以为我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掺任何伪装的温柔。

      已经无暇去顾耳根薄红,心跳咚咚,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镜中的少女瞧。他退开两步,嘴角仍然含着浅笑:“很好看。很适合你。”

      我良久说不出一言,忽而抬头道:“所以……是为什么?”若说只是因为一次小测进步,就送我这样的礼物,我是不信的。

      文司宥不答,反而问我:“可知道琳琅阁?”

      我点点头:“宣京城里新开的一家首饰店,蕊儿带我去逛过。”

      文司宥笑而不语,我恍然大悟:“同文行又将它收购了?”

      “很聪明,不愧是我的学生。”文司宥又恢复了我熟悉的神情,仿佛先前一切果真是我的错觉,“这簪子即将投放批量生产,这是第一支,我将它赠予你。不过,我的条件是,你得时常戴着它。这本身就是很好的广告,毕竟它确实衬你。当然还有,在旁人问起的时候说明它的来处。你觉得如何?”

      这般风格,倒是比刚才的不知所措让我习惯轻松多了。我悄悄松一口气,微笑道:“我自然乐意至极。”我本也不在意梳妆打扮的花样是否多变,何况这簪子我是真心喜欢。这交易,怎么看我都是稳赚不亏,何乐而不为呢?

      “既然是第一□□么它是谁设计的、谁雕刻的?是同一人吗?”我好奇道。

      “为何觉得是同一人?”

      文司宥似是对我此问有些诧异,我解释道:“只是感觉,这簪子的设计与工艺是浑然一体的和谐,颇为罕见。而且我还想着,既然这设计的风格如此对我胃口,我说不定可以去搜罗一下这设计师的其他作品。”

      “原来如此。”文司宥淡笑道,“雕刻者和设计者,确实是同一人。只是可惜,他未曾留有其他作品。”

      “这样啊。”我感到些许遗憾,转而想到另一个问题,“那这款簪子的名字起好了吗?”

      这次,文司宥回答得很干脆:“嗯,它叫一面妆。”

      我正想追问何解,脑中却骤然跳出来一句诗。

      胭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

      之前被搁置的,脸热心跳的感受又回来了。明明它的作者给它起什么名字,与面前这人毫无关系。但我想到雪地里那天的情形,居然不敢再问下去。

      然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一次次误会的消融后,迷雾渐渐拨开。注定相遇的人无论曾经走散过多少次,都会在下一个路口再次相遇。

      就像岁岁年年,花总会再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惜花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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