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惜花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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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宣京凛冽的风刮得人脸颊生疼。不断有学子抖抖索索地进了学堂，往两只手上分别哈一口热气，再搓一搓，便摊开课本和白纸，艰难地伸展着被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开始写写算算。
这样的景象，不用想也知道，唯有已在逼近的算学小测能得此“殊荣”。心大如季元启者自然是不会加入这个行列的，但大部分学子都争分夺秒地利用起小测前一周的空闲时间，三三两两相约前来温习课业。
我亦不例外。
虽然曾在算学小测中拿过第一名的好成绩，但那也是下了苦功和碰巧遇上我擅长部分的双重结果。算学艰深如汪洋大海，像我这样的凡人还没有那个水平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融会贯通。
毕竟又不是文司宥。我时常怀疑他其实是修炼千年成人形的精怪，最有可能是只狐狸变的，否则怎么会仿佛无所不知，脑子转速快得像是能同时处理十件事。
当然，为了我可怜的所剩无几的休沐日，这种大逆不道的编排是万万不敢叫他知道。
半日过去，我看着手上写了一大半的习题簿，已生了厌倦心思。一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我拉过一张白纸，开始在上面勾勒涂抹。
尖尖的鼻子，灵巧中带着狡诈的眼睛，蓬松的尾巴一定要够大够明显……
一旁传来曹小月的念念有词：“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岸齐。问水深、葭长各几何？”
她把习题簿往桌上一摔，撸起袖子：“这好办，叫本小姐知道是谁出的题，把他丢到水里去亲自量一量就知道了！”
又听到有同砚泼她冷水：“那你胆子可不小啊，这上面或许都是文先生亲自出的题。”
曹小月的气焰立马弱了下去：“本小姐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们可不许去告密啊！”
她又捅捅我的手臂，脑袋凑了过来：“诶，你画什么呢？你不复习算学啦？”
我随口道：“算学？算学哪有简笔画好玩！瞧着吧，等我结业了，迟早有一天要把这些折磨我的算学课本都烧个精光！”说着，我端详纸上栩栩如生的小狐狸，总感觉还差了点什么。忽然福至心灵，我提起笔，在狐狸的右眼上画了个圆圈，又添了根链子垂下去，充作单片镜。
嗯，这样就很完美了。
我正画得起劲，周遭却突然鸦雀无声，连嘻嘻哈哈也听不到了。不对啊，照这群家伙的个性，此时不应该鼓掌附和我刚才那番话吗？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我一抬头，吓得三魂飞了七魄：“文文文先生……”
文司宥脸上是惯常的温雅笑意，我却觉得自己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这些没良心的也不及时出声示警，我恨恨地转头看去，他们却纷纷飞速收拾好了东西，一个比一个溜得快：
“文先生安好，学生回寝舍继续复习了！”
“学生突然想起有重要东西落下了，得回去取一趟！”
“文先生再见！”
终于，学堂里只剩下我和文司宥两个人面面相觑……不，手足无措的只有我一个而已。我暗自祈祷他没听见我刚刚最后一句话，他却好像知道我在怕什么，虚扶了一把眼镜，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没想到你还有此等志气，倒是为师小看你了。”
天要亡我。
给我这一句暴击还嫌不够，文司宥眼神向下一扫，又从容地拈起那张画纸，欣赏起我的“得意之作”。
我仿佛看见成堆的算学作业在向我招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待会要怎么狡辩，啊不是，解释这张画并非在影射他。
……根本没法抵赖啊！谁让我好死不死地要加上那单片镜！
“很精妙的画功。就是这镜片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熟悉。”
文司宥慢条斯理的点评让我心脏砰砰直跳，只好老老实实地低头：“文先生，学生错了。”
“哦？若是学累了，消遣一下本也无妨。况且在学习之余尚能忙里偷闲开发新技能，更是值得鼓励。何错之有？”
他向来维持表面的温和，即便学子们真做错了什么，也从不直言斥责。但如果真有那等愣头青以为他神色不改就是无事，不拿出端正态度及时补救，后果便是收获从此再也不敢忘的深刻教训，悔不当初。
我心里也是门清，于是主动认错道：“学生不该在背后编排打趣先生，还有，不该妄言要烧课本，用轻慢的态度对待所学知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文司宥轻笑，放过了这件事，微微倾身，手指点上我习题簿里留出的一块空白，“可是不会解盈不足问题？”
我点点头。这些买进卖出的题目确实是我的弱项，我又想起曾经与他坦言“不擅商道”，还被他调侃宣京闻雨阁的收益是越阳闻雨阁的五成，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他大概也想起了那件事，眼底笑意带着点无可奈何，又掺杂一点纵容：“恰好为师今日得空，你随我来桃李斋，我给你补一补课。”
“那便劳烦文先生了。”小测在即，也顾不上什么休不休息了，与其自己回去愁眉苦脸地瞎算，还是得文司宥指点更能事半功倍。
“还有，这画确实不错，为师便收下了。”
“啊？！”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文司宥将我涂鸦的狐狸收进袖间，还未反应过来，他走两步便回头：“还不跟上？”
“哦哦，来了！”我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他。
跟着文司宥到了桃李斋，轻车熟路地拐过几个弯，来到他的书斋。若是明雍有哪个学生来文司宥的书斋次数最多，那就非我莫属了，旁人总是对他这里避之不及的。
不过，我到底是为什么会来这么多次来着？
好像也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红黑榜不提，我是当真觉得他讲学奇巧风趣，由浅入深，与别的先生不同，也爱请教他问题。他看待事物总有层出不穷的独特角度，听他为我解惑，每每也将我的思路拓得更为宽广。我自幼喜爱的宇宙浩瀚在他的讲解下化为触手可及的星光点点，连我觉得枯燥的算学，经他举例再勾画几笔演算，竟也平添三分趣味。
还有在那些课业之外的，一场场你来我往的“交易”。他曾利用我获取他想要的信息是真，与我合作经营共同谋利是真，而承诺在这世间万物中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更从未骗我欺我，亦是真。
我只知，我所为是从心之举。这亦是他对我的愿望。
文司宥推开书斋的门，我暂时收起了纷杂的胡思乱想。刚踏进去，一缕陌生的清幽寒香就钻入鼻内。我下意识地去寻这香味的源头，望见一旁的博古架上，几枝横斜生长的红梅插在白瓷花瓶里，正开得精神。
“这是……”我略微有些惊奇。
“前些日子后山的朱砂梅开了，我折了几枝插瓶，倒也有趣。”文司宥示意我在他身侧落座，又将桌上堆成一摞的习题簿和算纸往边上挪了挪，给我腾出一块空地来。
“是真的很好看。”我赞叹道。只是，他书斋里的各类物件大多贵重至极，这从后山信手折来的花在一堆金玉中，几乎有些格格不入了。且寒梅孤高，似乎与他给人的印象不太符合。若要拿花作比，我总觉得他应是那烈火烹油的人间富贵花，被簇拥着盛放在最盎然的春天。
大景第一商人，该是何等长袖善舞、通晓事理人情。脑中已不自觉地把文司宥和“凌寒独自开”联想在一起，我险些笑出声来，连忙正色坐好，开始认真听文司宥为我细讲解题之法。
文司宥一如往常温柔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淌过我心间，他时不时推一把镜片，自己无暇饮口茶，倒还问我渴不渴。学子们总是怕他严厉，宁愿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死磕，也鲜少主动去找他请教问题。但他的耐心分明是我见过少有的好，讲一遍两遍不懂，那就讲三遍四遍。这个方法不懂，那就换个更易理解的方法。
他是个很好的先生，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只要他想，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就像他十六岁时便一手创办日后名满天下的同文行那样。
这样想着，我不禁走了神，没听见文司宥的问话。忽然听得一声轻响，额头上传来约等于无的微小痛感，我一惊：“先生？！”
文司宥笑着收回刚刚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弹的手，问：“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这话要说出口还真叫人有些害羞啊……但在所有无须和他话里有话互相试探的时光里，我不愿再对他不坦诚。
“学生在想，同砚们总说怕您，也不愿意来找您请教问题。但是，如果他们肯尝试，就会发现事实并非他们想象的那般。”我轻叹一口气，“就是觉得有点儿可惜吧。明明他们也可以在细细问过后将算学学得更好，而且……”
“明明您也值得更好的风评。”
声音微弱下去，却一样坚定。
曾也对他表达过不平之意，那时他说他不在意这些，他之道无错，自然不会为旁人之言所动。但我就是执拗地觉得，他们怎么可以完全不了解他，就那样说他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听我说完后，文司宥唇角的笑意又真切几分。
“不必为此事困扰。”他放下笔，微一侧头，几缕深褐色的发丝垂到桌面上，“各人都该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学习方式，若是强行改变，反而让他们不自在，那就得不偿失了。他们既然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也会承担选择的后果。”
……比如因为学不懂而在及格线上苦苦挣扎么？
“至于风评这种事，懂我的人自然心里明白。其余的人，多说也无益。”
我心内一动，仿佛不知不觉中就被他划到了“懂他之人”的那方阵营里去，这个认知让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或许是文司宥靠我太近，我已分不清是满室暗香浮动，还是他身上传来的淡淡清香。
讲课还在继续，室内隔绝了寒风，冬天的太阳透过雕花窗照进来，洒了满地碎金。
在那些尔虞我诈、充斥着血与火的权争倾轧中，幸甚我们还能拥有这样饱含恬淡与温情的岁月。大景第一商与花家少主各自背负使命，有那么多需要兼权尚计之事，而在此地，在此刻，我只是他的学生，得他传道授业数载，未曾敢负深恩。
离去前，我向文司宥告别，最后望了一眼博古架上的梅花。我忽然觉得，其实它与这里也没有那么格格不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惜花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