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南柯子

5、第 5 章

　　五
　　在江宁大学的三年里，我不仅收获了学业，也收获了爱情。不过爱情只能算是学业的副产品，因为那时我虽然已经如愿考上理想中的大学，但对前途还是一片茫然，不知道人为什么活着。江宁大学哲学系包括中哲和西哲，还有佛教、道教、基督教、□□教等众多教派的研究，我就带着自己的这些问题，利用课余时间旁听许多知名教授的课，并在课后向他们请教藏在心中的各种疑问。
　　令我感到荒谬的是，人生的答案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我却因此而认识了该系的几位男生，其中一个叫杨非的研究生经常跟我搭讪，他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眼镜，眼中露出沉思的睿智神色，颇有几分西方哲学家的严谨气质，就像……传说中的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我的脑子里不知是怎么蹦出这么个名字的。据说康德的作息时间非常规律，堪比瑞士手表。只有一次，他因为看卢梭的《爱弥儿》走火入魔，下午4点忘了出门散步，广大市民一片混乱，竟一致认为是教堂敲错了钟。
　　与杨非熟悉之后，他告诉我，他研究的正是康德，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关于他的三大批判；他每晚11点准时就寢，而舍友们都是深夜12点以后才入睡，所以他们都称他为“当代康德”。我感到既好笑又吃惊，真没想到一个人的研究对象对他的影响和改变会这么深远！
　　我被他的这副形象深深吸引住了。他说他准备考博，我不知哪来的预感，觉得他肯定会考上。他同时报考了江宁大学和吴越大学，虽然江宁大学的博导不欣赏他，但他还是顺利地被吴越大学录取了。他考上之后才跟我讲，原来他的女硕导姜旭也早就认定，他是一块做学问的好材料。看来我对人的判断力并不差呀！等他考上博士后，我们就裸婚了。我满怀憧憬地想，要是他日后能成为全国著名，甚至世界著名的学者，成为中国的康德，那时夫荣妻贵，该有多好啊！只要我们两人一条心，现在穷点苦点累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杨非并不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选，但他看起来还算踏实，是我自认为既有本事养家又抓得住的那种。有些人，你喜欢他，可他不喜欢你，不是你盘子里的菜啊！有一次我去江宁大学旁的先锋书店参加一个关于《红楼梦》的沙龙，主讲人是一位研三的学生，我自负看了一些这方面的研究著作，心想他也不过是个在校学生，又能讲出多少新意来？因此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不料才讲座几分钟，他那儒雅的风姿、沉稳的气度和深广的知识面就将我深深地折服了。后来我又在其他全校性的讲座和文娱晚会中见过他多次，可是我从来不敢显露一丝一毫自己的心迹，甚至连凑近了多看一眼都不敢，只装作很漠然的样子，远远地、漫不经心地瞟去一眼。他是校园网“史海钩沉”版的斑竹，我的好几篇散文都是被他推荐上头版头条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账号，要是对我有意，只怕早就联系上了，我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呢？临到快毕业时，我发现他经常跟一个女孩子出双入对，她打扮比我入时多了，我暗自叹息一声，也就丢开了。
　　有个低我一届的学妹不知省时度势，就曾经做过这种蠢事，被碰得鼻青脸肿。她在一次古典诗词沙龙中，认识了江宁诗社的社长，从此以后对他各种死缠烂打，还把自己从网上搜集到的关于他的所有信息做成工工整整的Word文档发给他，像是生怕他不知道自己的行踪被关注似的。惹得他恼羞成怒，将她厉声呵斥一顿，并与她断绝一切来往……虽说女追男隔层纱，那也要看男对女是否有意才行吧？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笑，甚至在心里反问我，你也不是我盘子里的菜，我怎么想去抓你呢？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从来没把你当成自己盘子里的菜，之所以想要紧紧抓住你不放，是因为我已处于内忧外患的重重包围之中，把你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这些年来，欣赏我的和我欣赏的男子多少会有一些，但我也只在你面前失态过这一次。
　　想想自己寒碜的家庭条件，能找个杨非这样的已经很不错了，或许他还以为我是高攀呢。但不管怎么说，在与杨非确定关系之前，我都是相当谨慎的。婚姻是女性的第二次投胎，我自己的终身幸福就攥在我手上，岂能过于随意！我找男朋友最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一定要脾气好！他可以穷点笨点丑点甚至傻点，惟独不能像我父亲那样，一句话没说完就开始骂人，甚至出手打人。要是杨非敢对我动手，我恨恨地想，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他！
　　我父亲脾气暴躁，小时候在家里经常听到他骂人，多半是把气撒在姆妈身上。在我两岁以前，父亲还在姆妈老家当上门女婿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竟将姆妈打得扒住门栓，嘴边上全是白白的唾沫星子。还有一次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在晚餐的饭桌上，我不知为什么事哭闹，让父亲心烦，他劈手就伸出筷子在我头顶上狠狠敲了一下，这下我哭得更凶了。姆妈心疼我，却不敢多说什么，不声不响地去厨房，重新给我拿了个小铁勺子。父亲立马将怒气转向姆妈，说就是她把我宠坏了，出手打了姆妈。姆妈倒在地上半天不能起来，我们三姐妹在一旁不知该怎么办，只有无尽的沉默。是我的任性害了姆妈！我心中无比自责。姆妈事后却没舍得责备我一句，我似乎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偶尔想起却又历历在目，它就像一条鞭子，一直潜伏在我心中某个隐密的角落，不经意间就蹿出来抽打我的良心。
　　杨非的性格是多么温和体贴啊！我们约会很少去外面的餐馆，一般是到学校食堂吃饭，或者晚间在校园里散步，一起去听讲座、看文艺演出什么的，基本上不增加费用。尽管生活依旧很清贫，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心中有了彼此，我就感到甜蜜和充实，其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相恋一年半以来，他从来没有跟我脸红过，即使有不同意见，他也不会大吼大叫。横穿马路的时候，他见我急急地往前冲，赶紧拉住我的手，一脸关切地叮嘱我：“小心点，别被车撞了！”尽管语含微微的责备，我心中却暖暖的。有时我在食堂打到不喜欢吃的菜，想要丢掉，可他却怕浪费，竟然把我吃剩的饭菜全部吃掉了。我感到既愧疚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已经够节俭了，没想到他比我还节俭。有时候又倒过来想，一个人连你的口水都不嫌弃，你要是还挑三拣四，那还有良知吗？你总不能要求他像邓通侍候汉文帝一样给你吮痈舔痔吧？
　　我被他深深感动之余，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一定要擦亮眼睛仔细挑选啊！女孩子的青春是一个飞速贬值的过程，难道不该趁着正当妙龄的时节千挑万选，找一张可靠的终身饭票么？所以我很不理解，有些女孩子跟男孩子刚认识没几天就滚床单。连床单都滚过了，还能卖出个好价钱么？男人们嘴里说没有处女情结，但是当他们得知老婆或女友的恋爱史比较丰富时，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芥蒂的。男人不都这样，巴不得除自己老婆之外的所有女人都是□□。还自由恋爱，骗谁呢！自由恋爱的结果，男人得到的是快乐，女人得到的却是孩子。我敢说，就算世界到了地老天荒，女孩子也永远处于防守的一方。
　　我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师兄王晋，他是距江宁不远的崇州人，女儿刚满周岁。他很快帮我出了个主意，由他出面约杨非去体育馆打一次乒乓球，在打球时仔细观察对方的品行。他解释，一个人在游戏当中是最放松警惕的，也最能看出此人的品行。事后，他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对我说：“这个人看起来很老实，以后你应该把握得住。”我这才放下心来，决定与杨非进一步发展。
　　最终促使我下定决心认定杨非，愿意与之不离不弃休戚与共的，是他对婚后的态度。晚自习后，接近夜里十点图书馆关门时，我们相约一起去学校的操场转几圈，或者在小树林的长椅上坐着聊天。他告诉我，他最不耐烦管些家庭琐事，以后工资卡交给我保管好了；要是我和他妈闹矛盾，他将保持中立。一个是经济大权，一个是婆媳关系，他在这两个最敏感、最核心的问题上都表现得如此令人满意，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绝顶好男人，没想到被我碰上了，我还有理由犹豫吗？
　　可是我们裸婚之后没多久，杨非就颇有些自负地对我说，我看上的是一只潜力股。我隐隐有些不快，好像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似的。据我冷眼看来，在他读博期间，他的好多师兄弟跟女友或老婆都是有始无终，半途而散，他们不一样是潜力股，甚至已经是实力股了吗？为什么他们没有一起走下去？根本原因在于，她们都只想收割果实，而不想奉献。一旦他们写不出论文，延期毕业，她们就怀疑他们的能力，想另觅高枝。其实她们的疑虑不是没有道理，不管在哪所名牌大学，都总会有几个博士延期毕业，甚至无法毕业的，谁知道自家的那位会不会摊上呢？
　　学校原本规定学制三年，但他的近十个同门师兄弟中，只有一个是按期毕业的，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会延期，只是没想到他会延期两年，但我依然艰难地忍下了。在这五年间，我因为所学的专业基本用不上，工作不那么如意，所以一个人挣钱两个人花的日子过得分外窘迫。父亲起初听说我找了个博士男朋友，感觉还挺有面子的，他以为一考上博士就等于发了大财，每次打电话过来，没少旁敲侧击地向我伸手要钱；后来听说杨非延期毕业，又转了风向，说现在很多博士都是混文凭的，根本没有真才实学……我被他搅得心烦意乱，尽管嘴上对杨非没说什么，但脸色也没多好看。
　　好不容易熬到论文答辩完，看看可以毕业了，我们长期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可他却并不急着找工作，而是在网上晃荡，或者观看他最喜欢的世界杯。我催他快点向全国各地的高校投简历，他却说找不到工作没关系，反正他还可以去华亭交大读博士后，缓冲两年再找。我一听就感觉不对劲，华亭是全国著名的高消费城市，而他在华亭交大一年的科研经费只有区区5万，这点钱连自保都不够，更别提养家了。再说我们的年龄都不小了，男的不显老，哪怕再拖上个十年八年也没事，女的就只剩下青春的尾巴了。不是有人说过么，三十岁的男人一枝花，三十岁的女人豆腐渣。不知不觉，我就到了豆腐渣的年龄。
　　见他完全没有组建一个小家庭的打算，我感到很无奈，却又拿他没办法。我在他身上已经投资了五年青春，总不能就这么放弃吧。常听有人说，人在感情中应当及时止损，一发现苗头不对，就该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与对方一刀两断。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真正身处其中的人，往往更像个赌徒，哪怕连裤子都输掉了，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再借一笔钱，最后赌一把，结果只有越陷越深，不可救药。像张爱玲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人，摊上花花公子胡兰成之后，还不是低到尘埃里，至死都放不下？她的尘埃里又何尝开出过花来！庸碌如我辈者，又如何能够真正放下？
　　我只好尽最大的努力帮他找工作。这样也好，他本来是北方人，要是他自己找工作，没准会把简历投到北方的一些城市，万一在那儿定下来，我不适应怎么办？所以还是宁可我自己辛苦一些，投往自己喜欢的城市。我自幼偏爱吴越文化，因此将这个大致范围的高校，上自985、211名校，下至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专科院校，甚至私立、野鸡学校，全都地毯似的搜刮了一遍。绝大多数简历投出去都是石沉大海，连水花都不曾溅起一滴，只有这个吴越农学院肯收留他，没得挑，只有人家挑他的份儿，最后只好定在这里了。
　　我手里所有的钱一下子交了半年的房租，一分不剩了，连暑期两个月的生活费都不够，他只好向学院借了万把块钱暂渡难关。可他刚把人事关系转到吴越农学院，连第一个月的工资都还没拿到，就自作主张买了一个三千块的Ipad和一台一千多块的相机。我感觉他是疯了，我们连吃饭的钱都是借的，而他却大手大脚花这么多钱一下子买了这么多奢侈品，往后可怎么得了！当我责备他时，他却一脸的满不在乎，一次又一次刷新我对他的认识。我这才明白过来，他先前那么长时间的隐忍克制，只不过是因为穷。只要他手里有一丁点钱，他就不会掩盖自己的欲望。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到他家时的一丝疑惑，可当时我以为自己灵敏的第六感错了，我劝自己不该这么以小人之心猜度他人。他们家基本上可以称得上“家徒四壁”，比我老家好不到哪里去，又高又厚的院墙门朝东开，新漆不久的院墙大门显得相当威严气派，两侧以细密的夜光灯镶嵌着一副繁体字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横批：家和万事兴。院内的建筑和摆设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正南面的一溜四间房子才是主人的居室。屋内的结构与南方很不一样，南方的堂屋（客厅）、卧室和厨房都用实墙隔开；而这里的堂屋却很大，把厨房和一个居室都囊括进去了。堂屋靠东墙一字儿摆开两张床，我起初以为一张是杨非的，另一张是他爸妈的。可出乎意料的是，另一张只有他妈，而他爸则被赶到另一间房睡去了。看来他妈跟他爸的关系不怎么样，而跟他却亲密得有些过头了。我悄声问杨非，他爸为什么跟他妈不睡一张床？他说他妈嫌他爸睡觉打呼噜，早在十多年前就把他赶走了。
　　我暗自感到有些不对劲，他妈连他爸这么点小毛病都不能容忍，生活中比这大得多的事一定也不能容忍。或许他爸妈现在的情形就是我们将来的样子吧？我一边坐在床边上，一边打量着这间光线不太明亮的屋子，特别是屋里的男女主人。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小方形的矮桌子，一位大娘正在用一把粗笨的菜刀在砧板上剁白菜，准备包饺子；一位大叔则安安静静地坐在靠墙的一张太师椅上，他们的眼神就像院子里那头老黄牛一样温和善良，看不出半分奸诈。
　　我定了定神，继而劝自己，也许是自己的感觉出错了呢？再说我跟杨非连证都领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还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