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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四
      我原以为自己一脚踏出门之后,就永远不会再想家了呢,哪知情绪这么快就出现反转。晚霞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她的另一个亲戚家。不知她亲戚对她说了些什么,反正勉强吃了一顿午饭,我们就又回到前一家。
      这天晚上临睡前,晚霞悄悄对我说:“我亲戚给了我50块钱的路费,叫我们明天一早回家去。”也不知是她的哪个亲戚资助的。我心里早就巴不得如此,便没有任何异议。
      回到家已是第三天近中午。当我走进家门,姆妈一见到我就又哭又笑,一把抓住我从头看到脚,说她都急死了,还给大姐打过电话,不知该去哪儿找:“我把你养了这么大,一把屎一把尿的,你就这么跟着晚霞跑了……”我也忍不住哭了,谁不想自己的家、自己的妈妈?但凡我能感受到一丝家庭的温暖,我会离家出走吗?幸好她也只是这样比平时多看了我几眼,并没有问东问西,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慢慢地放下来。
      村里也炸开了锅,谁都没想到,像我这么一个平时胆子小得可怜、话也不多的老实人,竟然也会离家出走。他们有的说我们跑到广州去了,有的说我们跑到北京去了;还有更离谱的,说我们跑到了台湾。那时刚刚时兴起南下打工的热潮,广州时常与“发廊”、“洗脚城”、“歌舞厅”联系在一起,一听就知道这种猜测不怀好意。但他们似乎很快就达成了一个高度一致的共识:我是被晚霞拐走的。因为很明显,她比我大几岁,而且已经开始混社会了。无论是从年龄还是从阅历上来说,都占绝对的主导地位。只有我心里清楚,其实我比谁都渴望逃走,晚霞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自从那次令各方面都不愉快的出逃事件发生后,我和晚霞之间的友谊也寿终正寝了,至今都没再联系过。
      重新去中学上学,老师和同学也都知道我离家出走的事。班主任——一个年过五旬的高颧骨男人,还在班上点名狠狠地批评了我一番。我紧闭了嘴,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无声地抗拒着,任凭班主任谴责的言词和同学们疑惑的目光暴风雨般落在自己身上,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辩解的,他又怎么能理解我的行为呢!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从江城回家了。我十分恐惧,惟恐父亲得知我离家出走的事后,对我雷霆霹雳地责骂一通。哪知他在家住的这三四天里,一切风平浪静,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猜测一定是姆妈把这件事瞒下了。
      直到那年年底,父亲从城里回家过年,有一天晚饭过后,他披着他那件常穿的深绿色军大衣出去串门,回到家时夜已经有些深了,见我还在门口的土台阶上跳来跳去地玩着,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你跟晚霞跑出去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感到浑身都有些发热,心想终于有人告诉他了,一村子的人都知道,怎么可能永远瞒下去呢!我没敢接茬,只是像只待宰的羔羊一般,任凭他冰雹般的训斥没头没脑地砸下来。
      可奇怪的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直接上床睡觉去了,留下我怔怔地立在原地。此后他也再没有提起过,而且似乎从那以后,他不再动不动就对我破口大骂了,或许他终于意识到,女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他打骂的出气筒了。后来我曾经无数次地琢磨,假如他得知真相后,还是像以前那样将我声色俱厉地辱骂一番,我一定会以更加激烈的方式反弹的。好在他毕竟没有将我逼上绝路,这也是我能继续在家待下去、继续活下去的原因。
      多年以后,他当初的这点未泯的良知获得了巨大的回报。姆妈去世后不久,超凡也因偷盗罪被抓;大姐不是父亲亲生的,况且她也没觉得他对自己有多好,因此没有养老的义务;二姐呢,早就六亲不认,连姆妈的葬礼都没回来参加;只剩下我——这个他平生最讨厌的女儿,每周必给他打一次电话,问候他的衣食和健康状况。要是哪天接不到他的电话,我就赶紧通知隔壁左右或者催大姐从婆家过去看看,是不是病得动不了了,甚至病死在屋里了。我现在对他比他当年对我不知仁慈多少倍!
      我没有一天不想逃离父亲,逃离这个家。以什么方式逃出去呢?就这么出去打工,一没文凭,二没后台,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惟一的办法只能是读书,靠读书考出去。
      高中三年,我一心一意地读书,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因此,虽然我读的是一所升学率比较低的普通高中,但学习成绩一直比较稳定地排名前五。所有人——学校的老师、同学和我家里人,都认为我应该能考上大学,即使上不了名牌,考个小小的专科院校应该不成问题。连我自己都深信不疑,在我两岁左右的时候,姆妈专门请一个瞎子给我算过命,他说我17岁能考大学。我还清楚地记得,姆妈给钱他时,我淘气地把钱藏起来,随手撕了张小纸片递给他,不过他的手指一触到纸片便知真假,我才把真的人民币给他。我算了一下自己高考的时间,是18岁,比算命先生说的大一岁,但也大差不差了。
      我的高考分数线比专科多了整整32分,假如我的心没那么大,只报专科的话,那录取是稳稳的了。可惜在填报自愿的时候,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从一个颇有心计的室友的怂恿报了本科,结果总分比录取分数线差10分,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抛进了社会。那时文凭的含金量很高,连专科生都包分配,要是我能上大专,再考本科、考研,慢慢往上爬,人生道路就会顺畅得多。直到十多年后,我稀里糊涂地被拉进了高中微信群,那个害得我走了八年弯路的室友以一种看似谦虚、实则炫耀的口吻,很热络地跟我打招呼,我没理她,只在群里晒出一张江宁大学历史系的本科毕业证,便断然退出该群,才算抒了一口胸中的恶气。其实我在她面前并没有优势,她虽然只是个乡镇的中学教师,却端着真正的“铁饭碗”;而我在大学里不过是个临时工,一个只能骗骗外行的花架子而已。我也有些后悔幼年时的不懂事,是不是我本来可以17岁顺利考上大学的,只因那次无意中得罪了算命先生,他出于报复心理把我的命理改了一下?这些算命先生通晓天地鬼神、阴阳五行之术,要想在我的生辰八字上做点手脚,应该不是难事吧。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一边来到江城的图书城打零工,一边自考专科,因为我发现高中学历在我们村好像还挺高的,但一进大城市,就像文盲一样分文不值。幸亏我高中的底子还在,原本三年的课程,我两年半就修完了,又开始马不停蹄地自修本科。我读专科是急于拿个文凭,所以挑了个自己觉得简单的行政管理专业,可是读本科时我再也不想将就了。为了生存,我已经让步了那么多,现在总该为自己的兴趣拼一回,不然这辈子岂不是白活了?所以本科阶段我选了自幼喜欢的历史教育专业,我从书店里买回一堆书,每学期报三四门,既没有老师指导,也没有同学交流,自己一个人在业余时间闷闷地学习,也慢慢地考过了将近一半的科目。
      在本科自考期间,我碰到一件平生最尴尬的事:我竟然买错了教科书!更要命的是,直到进了考场,试卷发到手里,才发现要考的内容是《近代国际关系》,而不是《现代国际关系》,一字之差,谬以千里!不过我没有中途退场的习惯,我硬着头皮连猜带蒙外加自由发挥,最后考了50分。从来没有一门课像这样毫无准备就直接冲锋陷阵的,要是我好好复习,这门课应该比较容易过关。
      如果不出意外,我大约会在接下来的两三年内考过所有的科目,拿到本科文凭。可就在这时,一位在幼儿杂志社当编辑的朋友告诉我,她的母校江宁大学每年都有少量的专升本名额面向社会招生,那可是名牌大学正规的本科啊!这个信息如一道闪电劈开黑沉沉的天空,它鼓起了我追逐梦想的勇气。回到常年不见天日的阴冷宿舍后,我把自修的书和考过的成绩单全部翻出来,越看越觉得没意思,突然抓起那几张成绩单一撕两半,又像下定决心似的继续撕成四片、八片……撕过之后,突然又有些后悔,更有些后怕,这不是连后路都断了吗?万一考不上怎么办?可是现在后悔也没用,只能破釜沉舟了。
      我的宿舍距楚天大学不远,该校的文科尽管比江宁大学稍逊一筹,但也是一所百年名校。楚天大学校风比较开放,每门课的上课时间、地点都能在相关学院门口的信息栏查到。我在紧邻楚天大学的村子租了间房,经常去学校旁听老师讲课。经过一年多的充分准备,我一举取得全班第二名的成绩,终于敲开江宁大学的大门。蓦然回首,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我早已在年复一年的埋头苦读中脱胎换骨,超越了周围的很多同龄人。
      当我带着简单的行李踏上开往江宁的列车,望着渐渐消失在身后的熟悉的城市、熟悉的风景,还有那些熟悉的人,我对自己说:永别了,江城!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是真的回不去了。在我考上江宁大学的前三年,与我家相距不到100米的邻居,我的小学同学白郁芬,竟被她爸妈以两万块的价格卖给了一位癫痫病人。虽然她爸妈对外声称是“彩礼”,但村里谁都心知肚明。她家有四姐妹,她也是老二,最受歧视的一个。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我对家庭的恐惧又增了一层,要是有人愿意出两万块钱买我,我爸妈会不会把我也卖掉?她爸妈还没儿子,都做得出来这种事,我爸妈的儿子已经十多岁了,不是更应该为他以后成家立业铺好路吗?要是他们趁着逢年过节把我骗回去,关在家里软禁起来,我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因此从那以后,哪怕过年,我都死活不肯回家了,生怕遭了他们的暗算,反正家里也不缺我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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