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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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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莨州城官渡不远的吹雨茶楼最近来了许多江湖人士。
生意兴隆自是好事,可这些执刀佩剑的大爷一坐就是三五日,俨然就不是来正经吃茶的。
茶楼掌柜余柏传每日里战战兢兢地伺候,生怕什么时候突然冒出个‘掷杯为号’的变故来。
余柏传这日依旧在柜台后面发愁,就听门口迎客的伙计朗声招呼:“祁道长,可有日子没来啦!快快里边请!”
话音刚落,就见一青年迈步走了进来。
这人身形颀长、面目清逸,只是被下巴上隐约冒出的青茬毁了些许出尘。
他穿着普通灰色长棉袍,头上挽个道髻,肩上斜挎一粗布袋子,手中还拎个竹箱,进得店来第一件事就是冲掌柜余柏传笑着打招呼。
可青年这嘴巴刚张开,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就发觉数道目光朝自己笔直扫了过来,笑容立时僵住了。
他反应倒快,马上干咳一声化解尴尬,将寒暄的话说完,不动声色地走到柜前压低声音:“怎么个状况?您这改成漕帮分舵了吗?”
“先生快别说笑了。”余柏传同样压低声音,“不知是不是命犯太岁,先生可得帮我!”说着就递出一块茶牌。
道士名叫祁瑛,因他平时不穿道袍又兼偶尔替人卜卦算命,是以莨州百姓多以“先生”称之。
“来一壶上好的六安瓜片。”祁瑛也不推辞,寻了个角落的位置走过去,坐定了就一直望着窗外,两根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再无其它动作。
众人的视线慢慢回拢,又开始各聊各的。祁瑛耳力极佳,表面一副心不在焉,实际却将各桌谈论的话题听了个真切。
他们说的是近日来武林中发生的三件大事。
这头一件当属数月前,执云山玄天观一百二十余岁的老天师渡了雷劫,证道飞升,引得方圆百里走兽躁动扬奔,飞禽更是如百鸟朝凤一般遮天蔽日,万千生灵共襄盛举。
“据说老天师能窥天机改运道知过去未来,神乎其神。”
“确有其事,甫阳山掌门清虚真人还是经老天师指点,才得了机缘,终于参透了师门绝学‘蚕池台心诀’第九重,这才使得甫阳派免遭灭门。”
“这事江湖上尽人皆知,清虚真人昭告武林,凡甫阳门人见执云山弟子皆降三辈!”
“嚯!”
“你们知道吗...”谈论中,一人故意神神秘秘地说道:“老天师才登仙不久,玄天观就封山拒客,严禁门中弟子下山了。”
“这是为何?”
“不知道...听说连北靖王拜香都遭拒了。”
众人各自不着边际地猜度一番,越说越离谱。
第二件大事。
当今圣上近日亲封了泓澹寺为国寺,主持静弘禅师为国师,举寺上下一时风光无两。天子更是将静弘禅师大弟子圆觉和尚带在身边,每日里宣讲佛法,泓澹寺也趁势广纳门徒。
“是啊,如今佛门香火鼎盛,道门日衰。执云山虽说久不涉江湖事,老天师却一直为道门主心骨,可如今执云山避世,皇帝再没了忌惮。”
“皇帝为何忌惮老天师?”
“贤弟这就有所不知了,传言老天师曾为当初还是四皇子的圣上修改过天命,瑞平四年更是为其更改过国运。”
“这...这意思不就是...当今圣上原不是真龙天子?”
“嘘...这个话可不能乱说!心里知道就行。”
众人又各自揣度一番。
余柏传借着添水的机会靠近祁瑛:“先生听得如何了?可有眉目?卦象如何?”
祁瑛摆了摆散在桌上的几片茶叶,摇头道:“这些天您都不曾打听到一二么?”
余柏传低声道:“他们个个嘴严得很,只聊些江湖琐事,我一问他们就横眉怒目的。”
“看样子,似是约在这里等什么人。而且来者不善。余掌柜还是提前做好准备为好。”
“哎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余柏传急得满头细汗。
祁瑛看他样子好笑,又安慰道:“这当然是最坏的情况,也许他们等到了人,就和那人一起到别处了呢!”
“但愿如此吧,您老耳力过人,一定帮我留心啊!”余柏传也不敢多逗留,添完水就赶紧回到柜台后去了。
祁瑛也不是什么都没听到,让这些人讳莫如深的是武林中的第三件大事。
事关陇西节度使宋俞安。
这个人的事祁瑛知道一点,西境首富湫水河畔陵泉庄庄主的上门女婿。此人虽为朝廷命官却有江湖身份,他的师门说来也巧,正是此前差点灭了甫阳派的川北第一大帮派流云宗,而宋俞安,正是流云宗宗主谢柳升的师弟崔镔的弟子。
祁瑛自北地沿黄河一路南下,也是亲历过朔州两灾之后的场景,有过切肤之痛。
宋俞安携户部赈灾银处理灾情,初时百姓人人称道,谁知才不过半月便携款私逃至漠北投降狄人,将妻儿老小尽皆扔在湫水,朔州百姓一时群情激奋竟将陵泉庄踏平。
第二批赈灾银到时,朔州百姓埋于积雪者十之六七。活下来的也有不少逃至潞、容两地。
这些人只是偶尔露出只言片语,祁瑛难以将整个脉络缕清,但他们相约在吹雨茶楼等人倒是不假。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左臂环抱住一捆被布带层层包裹,长度看上去像是柄长剑,但侧看又宽出许多,不知是何物什。
再看右臂可不得了。纤细的胳膊小小的手掌,竟然连抓带拢足足有十几个纸袋,她嘴里还叼着一串糖葫芦,一跨进店门就含糊不清地大喊:“祁瑛!快来帮我!要拿不住啦!”
祁瑛见状慌忙奔了过来,一把拖住摇摇欲坠之势,佯怒道:“你这是把点心铺子搬过来了吗?!”
“这是你欠我的!既答应了就别嫌我买的多!”小丫头将纸袋一股脑往祁瑛怀里塞,一副大小姐指使下人的模样,嘴上仍不饶人:“平日你小气吧啦,好不容易开一回金口,还指望我跟你客气吗?”
祁瑛连忙赔笑:“是是是,小的这不是怕您吃多了牙疼嘛。”说着就把她往角落里带。
小姑娘坐下前,先小心翼翼把长布包轻轻倚靠在桌边,再轻车熟路地端起桌上晾温的茶碗一饮而尽,只是喝得太急差点呛到。
“慢点喝。”祁瑛用袖口给她擦了擦下巴。
小姑娘吐吐舌头:“怎么又是这个?”
祁瑛轻笑,挥手招呼伙计:“给她来壶梅子茶吧。”
众人之前听伙计称其为道长本拿不准他底细,又见他携了一女娃,此时便有人存心试探:“怎么现在道长出门还带拖儿带女吗?”
祁瑛听了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旁边的人已经拍案而起。
“我是他娘子!”小姑娘怒气冲冲。
全场静谧不过一瞬,紧接着哄堂大笑。
祁瑛见状倒不甚在意,只轻轻叹口气,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那人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我问错了,重新问,怎么现在道长出门都带着媳妇吗?”
另一人道:“小丫头,毛都没长齐就着急给人当媳妇吗?哈哈哈哈…”
小姑娘一下憋红了脸,杏核圆瞪,怒嗔道:“他也不过比我长了六岁而已!怎么不行!再说姑奶奶的事关你们…”
祁瑛一把捂住她的嘴怒斥:“沐如,坐下!不知轻重!”
整个吹雨茶楼忽然鸦雀无声。
祁瑛背脊窜上一股凉意,还没等他冷汗从毛孔溢出,在场的所有人就霍然起身将兵器全数抽了出来!
余柏传嗷一嗓子钻进柜台下抖作一团。
祁瑛心脏狂跳,上前一步将人护在身后,堪堪止住下意识要去抓靠在桌边长布包的手,奋力挤出一个笑脸赔罪道:“各位英雄,各位好汉,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诸位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一个孩子计较。”他一咬牙又道:“今日诸位英雄的茶钱在下包了,权当赔罪!”
“你姓穆?”为首一男子阴恻恻地道,眼睛死死盯住道士身后的小姑娘。
祁瑛稍一思索马上明白,只恨自己疏忽,陵泉庄庄主姓穆单名一个显字。
“各位误会,她不姓穆,姓陈,陈沐如。”
这些人哪肯听他解释:“原来护送这丫头来此接头的不是流云宗,道士,你是哪条道上的?玉寒?白龙?还是甫阳?”
祁瑛勉强还算镇定,尽量使自己举止落落从容:“在下不过一游方散人,无门无派,这孩子也不是诸位要找的人。她与我数月前就来过莨州,茶楼老板伙计都认得我俩,刚才进店时诸位也听见瞧见了。如若不信,可上街打听,在下虽刚从潞州回来,但此地百姓认识我的不少,断不是诸位口中与流云宗接头之人。”
祁瑛一番话有理有据,将众人的杀气驱散不少。为首那男子却十分谨慎,沉默了片刻只看向藏在道士身后的小姑娘。
“小丫头,你说,你爹爹可是宋俞安?”
陈沐如在他们抽出刀剑的时候,就早已吓得把糖葫芦掉在地上,腿软得死命拽住祁瑛的长袍。
此时听了这话却像突然被雷劈了一般,瞳仁骤缩,直愣愣地挤出一句:“谁?你说谁?你说谁是我爹!”说到最后调门瞬间拔高。
她情绪十分激动,冲过去就要和那人厮打,被祁瑛拦腰一把抱住。
“你给我说清楚!宋俞安那个王八蛋!他是我的谁?”她一边骂一边挣扎怒吼,双脚狂踢:“我是他祖宗!那个畜生!”
“沐如!冷静点!”
“姑奶奶要把他活剥了!拿去喂狗!喂狗!你敢再说一遍他是我……呜!!!”祁瑛腾出一只手用力捂住她的嘴,陈沐如发泄不出,眼泪瞬间涌出撕心裂肺地呜咽起来。
祁瑛将人紧紧禁锢在怀里,抬头解释道:“沐如是朔州人,父母哥哥都死了,被我捡回来时已奄奄一息,她恨宋俞安入骨。还请诸位行行好,莫要刺激她了。”
余柏传也从柜案探出头来哆哆嗦嗦道:“大侠们,是真的,他俩不是什么门派,祁先生就是个算命的,咱们莨州百姓多半识得,他刚带小沐如来莨州的时候小沐如还瘦的皮毛骨头,话也不肯多说半句的,怎么可能是那狗官的女儿,我…”余柏传一把将和他躲在一处的伙计提了起来,“…还有我的伙计,都可以作证!啊对,巷口卖糖人的老马没少给小沐如吹糖人,您都可以去查实。”
男人扫了旁边的人一眼,那人转身便出去了。
场面一时僵住,只剩下女孩压抑的哭声和青年温柔的低哄:“好了沐如,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在呢,你有我呢。”
陈沐如抽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祁瑛的怀里把头钻了出来。祁瑛见了忙用袖口给她擦泪,结果被小姑娘扯过去在鼻子上蹭了一片大鼻涕。祁瑛忍不住笑了两声,陈沐如也终于破涕为笑。
“不许嫌弃,反正你的衣服都是我洗。”陈沐如带着委屈的鼻音。
“不嫌弃。”祁瑛端起旁边给她晾好的一杯梅子茶,哄道:“来。”
陈沐如接过,又是一饮而尽,一如既往地差点呛到,仰头等着祁瑛给她擦拭。
外出探听的人回来了,和领头人耳语了几句,祁瑛听得真切,此人不但向老马询问,还在街上拉住一些人多方查问,当无疑虑。
那为首的打了个手势,其余人把兵器收归鞘中,陆续坐了下来。他自己却是不坐,反而走过来向祁瑛一拱手:“在下柳丰罡。祁道长,得罪了。”
祁瑛回礼:“柳大侠客气,贫道祁瑛,是我们给诸位添了麻烦。既已澄清,我们也不便多留,这就告辞了。”
“慢着。”柳丰罡按下祁瑛欲拿竹箱的手,复又换上阴恻恻的笑容:“二位还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