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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阴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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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时,昙花庵已经到了为数不多的热闹时刻。
虽说不过才寥寥三个人上门祝寿,可个个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京州赵氏医馆的圣手赵濯枝,新官上任的新科状元颜幼清以及国公府家的少爷宫岚岫。这三人往这门口一站着实是叫这昙花小筑蓬荜生辉,可最重要的人却迟迟没有到场,这让叶锦书喜悦之余多了一重担忧与不安。
他放弃再去一遍遍的数着油亮的瓜子,他不尝也知道他这会儿指尖必定沾满了鲜香的滋味。他心神不宁地守候在门前,不着痕迹地张望着 远处唯一的小径,随着天色渐暗,逐渐看不清来去的路途。足边围着一群嫩黄的鸭子,嘎嘎乱叫。他心烦,一窝蜂赶去了鸭架下,又拿围栏将出口堵的死死的。扭脸瞧见他此前使坏给霍子戚立的碑,心底升起一股不畅快,上前从土坡里拔了那木碑,顺手扔在一旁。而后又马不停蹄地去小径末尾立了会儿,依旧不见人来,便自行赌气又回了家门,正听见颜幼清说起宫中今日发生之事。
他说:“今儿早朝,陛下竟公然在早朝犯起了困。章昆玉上前提醒陛下,却不想陛下竟从龙椅上直直倒了下去,殿内当即乱作一团,朝会也不了了之了。”
赵大夫忙问:“可知道病因了。”
颜幼清回说:“说是忧思所致,这几日寒流返还,陛下夜里难寝,神思倦怠也是有的。”
宫岚岫不以为是:“恐怕没有这么简单。陛下身强体壮又精通武艺,小小寒流又怎能侵害陛下龙体。”
叶锦书盯着杯中浮游的发胀的茶叶,随口道:“怕是心病所致吧。”
三人见他许久才肯说一句话,忙乘兴聊了起来以缓解他苦等之气。就在三人热聊之间,叶锦书忽噌地站了起来,欣喜之色焕发,他忙冲出大门,果不其然听到那已被夜色收买的漆黑小径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即点起门上小灯,为他牵引剩余的归途。
其余三人也不想错过有情人碰面的好戏,更何况今夜月色如水,月下相逢别有一番情韵。
叶锦书心跳得极快,擂鼓似的呐喊叫嚣着。他有些抑制不住冲动,想冲上前去快一步见到他的面,可为了面子他依旧是忍住了,索性用这点时间盘算一下一会儿该怎么来一段在不失颜面的训话。他甚至觉得,他来了,这三人就显得碍事多了。
该怎么劝他们自行离开呢?
急促的喘息声愈发近了,小灯晦暗的光芒照亮了来人的面容,豆大的汗珠滚得像经历了一场大雨,让人不觉此刻的天晴只是障眼法,黑夜的那头才是真正的人间。
赵大夫先发话:“听松,怎么是你?你家少爷呢?”
听松气喘吁吁地说:“少爷,他被陛下召进宫了。说是陛下身体不适,让少爷去侍疾。少爷特让我来告知小郎君一声,让小郎君今夜不必再等了。”
这借口实在不错,场上四人竟无一听出端倪。而叶锦书则全然陷入失望之中,忘了去揣度这其中的差错。眼看听松转身要走,他脱口问说:“他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他没叫你带来?”
听松下意识攥了下袖中的锦盒,眼神错开回道:“没有。”
叶锦书甩袖回屋,气得无话可说。三人跟着进来,不知该如何安慰。赵大夫望了望门外又瞧了瞧叶锦书背影,用了一种生硬的口吻告辞。叶锦书顺势也下了逐客令。三人一道离开了昙花庵。
赵大夫略微快步走向了通往外界的小径,果然看见了还等在那儿的听松。方才他与叶锦书说话期间总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不是赵大夫多心,是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是那种性命垂危看向希望的眼神。
他当即怀疑,有事发生了。
不待他开口相问,听松便拉上他的手一路狂奔至马车上。到了自己的地方,此前所有的镇定全数消失,他对着马车夫大叫一声回府,随即便滚下眼泪来,从袖中掏出一只破败变形的盒子来。赵大夫接过,打开一瞧,支离破碎了,虽然还在它原有的凹槽中维持着大致的形状。
整只盒子从里到外都笼罩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赵大夫语气也不免着急起来。
听松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跪在他眼前,祈求道:“还请赵大夫救救我家少爷。新造的火器炸了膛,少爷没来得及逃脱,此刻性命垂危,已然奄奄一息了。”
赵大夫不禁瞪大了双眼,惊诧万分:“什么!”
听松继续道:“原本将军要去宫中请太医,可是今日陛下龙体不适,太医轮番值守,根本无暇分身。所以听松只得将少爷的性命全权托付给赵大夫您了。医馆那里已经派人打过招呼了,行医需要的用具已经送去了。”说到这里他猛地磕了个头,用力道:“还请赵大夫一定,一定要救救我家少爷,听松感激不尽。”
赵大夫忙将听松扶起,不再浪费时间闹什么虚文。在马车上便开始束腕,待到马车一停,他便立即下马,跟着听松直奔霍子戚的房间。
整座府邸只有后院到厨房一带亮着灯。霍子戚的房门半敞着,人在里头进进出出,捧着一盆盆热水进去,抱着一盆盆血水出来,还未真正深入其中便已经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好像深夜的屠宰场,只差没有听到惨烈的嚎叫声。
赵大夫冲进房门,绕过遮挡的屏风,里头站着寥寥三人,霍濂身旁站着倩宜,是个美艳到令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如丝媚眼中含着轻薄的泪水,粼粼水光更显她千娇百媚。与之相比,趴在床前哭的乱七八糟的冯锦舒切实是由衷的悲痛,恨不得眼睛鼻子揉成一团。
三人见到大夫来临,不约而同为他让出最佳的地方。饶是赵大夫见多识广,在撞见霍子戚病状时也不由得惊吓。他忽然想起霍子戚初到京州时,初初登场,美名遍城。一张绝世姣好的容颜在一众娇生惯养的公子亲贵间也能脱颖而出,一双潋滟微波的桃花眼笑起来几乎能敛聚星芒。
可此时此刻,他实在无法将床上这个血肉模糊的活物与他记忆中鲜衣怒马的少年相关联。
他的眼睛,那样好的一双眼睛,即使不被血糊住,此刻恐怕也看不见东西了。
而他身下的床褥已经染成了刺眼的鲜红色,数不清的伤口在青白的皮肤上缓缓吐着鲜血,才清理过的地方很快又被血脏污。
赵大夫忍住心中的震颤,为他施针,吊起他一丝的精神来。床上的活体在胸口处猛地起伏了一下,下一秒,嘶哑的嗓音从破裂的双唇间拼命逃出:“东西,送到了吗?”
听松想也不想就说:“ 送到了。叶小郎君……欢喜的很呢。说……不日还要上门道谢。”他一脱口泪便噎住了嗓子。
霍子戚听了这话,忍不住想笑一笑,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一截截气流声:“你惯会……哄我的,他那个臭脾气,只怕他不见我去……这会儿不知怎么……骂我呢。”他话毕沉默了片刻,真的只有片刻,不过人呼吸三次的时长,却让人觉得有一辈子那么久。
“哥……哥。”
霍濂听他呼唤自己,忙快步靠近,接住弟弟颤巍巍抬起的手指。一贯冷面寡言的霍将军此刻也无法再维持冷静的颜面。他几乎泣不成声:“小七,别说了,保存体力,别累过去。”
霍子戚显然顽固,他轻微摇了摇头:“我大约是要死了。哥哥答应我,别叫他知道,我不想让他瞧见我这副样子。等我入了土再告诉他也不迟。”
霍濂双眼通红,心中无限绝望却又不敢攥紧弟弟的手,生怕他一用力,这羸弱凄苦的躯体就会在他面前引爆。
“小七,你别说这话,哥哥不会让你死的。哥哥绝不会再跟你分开了!”
“哥哥,我以为日子总算要好起来了。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了。我却……看来我们始终没有做兄弟的缘分。”他呼吸忽然不正常地急促起来,仿佛有人在拖拽他的灵魂离开这个躯壳,“哥哥……哥哥,答应我,无论你从前和他有多少嫌隙和误会,还请你代我……照顾他。他脾气不好,待人尖酸,说话又刻薄,还请哥哥别放在心上,要照管好他的后半生才是。”
他又向侧边微微一动,朝着那凄惨的哭声说:“锦舒,原是我对不起你,从前现在,我都没来得及补偿你,我心中有愧。”
他望向上方,喃喃自语,任由一滴血泪沿着眼尾没入鬓边。
刹那,屋中哀鸣响起。
“小七!”
“子戚!”
“少爷!”
……
叶锦书被梦中一声巨响惊醒,顿时睡意全无。夜里起身开门吹风,发现外头明月高悬,天黑如墨。遂点灯刺绣,却被那不长眼的针头戳破了手指,红豆大的血珠冒了出来,疼倒不觉得,只觉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