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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花月往事皆如烟 ...


  •   长长的官道上,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女子斜骑着一头黑骡子,悠悠地走着。前晚留宿过的客栈已经远远甩在身后,下一个驿站仍遥遥无影,她就这么背朝渐渐升起的太阳,一人向西而行。

      女子名叫乔欢,二十有二的年纪,脸上却带了三十岁的风霜。自从今年三月离家,这已是她独身踏上寻夫路的第五个月。

      乔欢是北都并州人氏,家里开着点心铺子,做姑娘时日子过得就很滋润。五年前,她嫁给城里私塾的教书先生青铭,婚后举案齐眉,本就清秀娟丽的女儿,有了爱情的滋润,更是娇美如花。

      青铭待她是极好的。他有一双巧手,每日教书回家后,总能琢磨着做些稀奇玩意儿送给她逗她开心。他们婚后第一年,她的生辰,她还记得那天晚上,青铭喝了些酒,脸红红的,从袖中掏出一个长匣子,有些羞赧地推给她。

      “娘子,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快打开看看。”

      匣子里是一支檀木簪,簪尾雕刻出一只翩跹的翠鸟,眼睛是两颗小巧翠绿的宝石。她眼里放光,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真是太漂亮了,多谢郎君!这小鸟儿雕得栩栩如生,一定花了许多工夫吧。郎君现在就帮我簪上吧!”

      青铭见她喜欢,脸上的笑意也收不住,接过簪子,绕到她身后,轻轻给她簪上。又拿来铜镜,笑夸道:
      “娘子本就美若天仙,这簪子更给娘子添了几分灵动,好看极了!”

      面对爱人的夸赞,乔欢红了脸,她心不在焉地拿起铜镜照了一照就放下,凑到青铭身边,仰脖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郎君真好。”

      然而造化弄人,去年年前,一向身体康健的青铭突然暴病不起,没过一个时辰就撒手人寰。临走之前,他紧紧攥着乔欢的手,欲言又止,眼泪止不住地流。乔欢跪在他身前,哭着求他不要闭上眼睛:
      “郎君,郎君,你不要睡,没事的,马上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

      青铭却像是洞察了天命一般,只是攥着她的手无声流泪。良久,他几乎是用气音对她说:
      “娘子……青铭,对不住你……我走以后,你要,好好活着……”

      青铭就这么走了,带走了她所有的快乐。

      那段时间,她每日从睁眼的一刻,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就开始流泪;一直哭到夜里,简直是哭晕过去的。有时候,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走着走着,一抬头,就是私塾门口。先生已经换了一个,是一个微微发福的老头。明明跟青铭没有半分相似,她却总能在泪眼朦胧中看到青铭在教孩子们念书的情形。孩子们跟青铭很亲,也都认得她,下学时总有几个大胆的娃娃拿块已经攥在手里暖化了的饴糖安慰她。她嘴里嚼着糖,泪却就那样淌下来。

      后来她回了娘家,帮衬家里的点心铺子。母亲早在前些年去世,父兄嘴拙话少,不知如何宽慰她,总是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给她带话本子。渐渐地,她脸上偶尔露出些笑,可那笑让人看着更加心疼。

      这天,大哥从外面带回几本新书,她坐在铺子里,闲翻着。翻到最后一本,是《山海经》。她的眼睛一下子挪不开了。

      青铭博览群书,乔欢很喜欢缠着他给她讲故事。起初青铭给她讲越王勾践,管仲相齐,楚汉之争,她听一会儿就撅起嘴:

      “我不想听你们男人家打仗,真无聊。”
      “好好好,我不讲这些,那娘子想听什么?”
      “我想听牛郎织女,梁祝化碟……就是这种神啊鬼啊的,郎君会不会讲?”
      “当然会。”青铭在她额头上弹了个爆栗,轻得很,她却夸张地痛呼一声,捂着脑门往后仰,凶巴巴地瞪他:
      “郎君欺负人!罚你多给我讲一个!”

      她记得那日,青铭就是给她讲了《山海经》。青铭一面讲,一面画,陆吾人面虎身凶悍异常,九尾狐皮毛雪白音如幼婴,比翼鸟本名蛮蛮见之天下大水,填海的精卫大如鹏鸟……见她听得入迷,青铭还亲自在书架取了一本《山海经》下来。乔欢随意打开一页,上书:

      “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其阳多赤铜,其阴多石涅,其兽多虎豹犀兕。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彩纹,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哇,郎君,你看我多厉害,一翻就翻到又好看又有用的好鸟。”
      青铭刚抿了一口茶,侧头一看书,闻她此言,猛烈地咳嗽起来,竟是呛住了。乔欢吓得赶紧扔下书,给丈夫拍背顺气。

      “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呛住了呢?”
      “咳咳咳,无事无事。”
      “郎君,等你缓过来,给我画画鸾鸟吧?”见青铭无事,乔欢笑眯眯地问。
      “嗯……好。”

      青铭平缓了呼吸,边画边讲:
      “鸾鸟其实是青色的,也就是青鸟,没有那么花哨的纹路。”
      “体长数尺,通体青翠,就连眼睛都是深翠色,只有鸟喙和两爪血红欲滴。”
      “青鸟善飞,日行万里;亦善鸣,鸣声高亢悦耳,宛如仙音。”

      说话间,一只翱翔九天的青鸾已经跃然纸上,下一秒就要冲出天际一般。乔欢怔怔地瞧着那只鸟,喃喃说道:

      “郎君,这幅图画得最好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画里回神,又恢复了欢快活泼的语调:

      “郎君,你缘何对青鸟如此熟悉?因为郎君姓青吗?”她边问边自己笑出声来。

      “咳,年少时听家里人说起过,因为与我同姓,自然留意许多。神话传说罢了,你听个乐呵。”

      “那郎君,我以前听说,青鸟是王母娘娘的神鸟,那他是不是每天叼着信飞来飞去?”

      “当然不是!”青铭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激烈,缓了缓嗓音道:
      “青鸟是通人言的,记忆超群,哪里用得着写信。”
      “就算是传递信物,也是藏在神羽里,没有嘴叼着的道理。嘴叼着,那还叫不叫,喝不喝水了?”

      “哦哦,不是就不是,郎君你别急嘛。”乔欢嘟着嘴,在青铭脸颊香了一口,意思是,小郎君别生气啦。

      昔日恩爱旧影仿佛还在眼前,风卷着沙土拍在脸上,将乔欢拉回现实。前路茫茫,回头亦是无涯。之所以踏上这段几乎注定无果的旅程,是为了印证这个传说,印证她夫君手札里所言非虚。

      在收拾青铭的遗物时,乔欢在一个暗格中发现一本手札。她以往从不知道书架里竟藏着这样一个小秘密,她擦干眼泪,翻开——

      贞观十年正月十六,余难信余竟能成家!原以为逃出生天,注定孑然一身,独陷轮回,未曾想娶一仙女为妻,此生定不负于她!
      贞观十年三月三,今日修禊,余与欢儿同游兰溪,购兰草一盆。欢儿甚喜,当日催兰吐芳,欢益喜,吾心甚慰。
      贞观十年七月七,乞巧节,与欢游街买蛛盒,蛛结厚网,欢欣喜,遗余一荷包,上绣修竹,余甚爱。
      …………
      贞观十一年四月十三,欢问余何故独爱青衣。余不能答,欺欢至此,愧怍难当。
      …………
      贞观十五年十一月廿五,近日右眼频动,昨夜梦鬼车,恐有凶兆。

      这是青铭的手札。上面记录了从他们成亲以来的点点滴滴,平淡中流淌着温馨。乔欢记得,成亲那日,青铭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反反复复地说“竟然有人要我,竟然有人要我”,语调里的委屈和隐秘的快意令她哭笑不得。三月三的那盆兰草她也记得,明明买回去时只有一个青涩的花苞,傍晚时却展开花瓣,发出幽幽清香。鬼车她也知道,《山海经》中有名的恶鸟,乃是不祥之兆……

      “恐有凶兆。”乔欢颤抖着念出这四个字。是了,青铭就是十一月廿五那天晚上走的。一种巨大的怖意铺天盖地将乔欢淹没。

      乔欢抖抖索索地找到那本山海经,翻开“鸾”那一页,夹在里面的那幅图飘落在地上。她弯腰拾起,定定地盯着,脑子里反复搜寻其丈夫平日里每一丝的不寻常。

      青铭从来只穿青衣。他从没脱下过布袜,似在遮挡着什么。
      他的体温总是比她高出许多,如禽鸟一般高热。
      他给她唱曲儿时声音比戏楼里的旦角儿还嘹亮。
      他怕猫狗,之前乔欢养的一只狸花猫一见他就往他身上扑,被她送回娘家了。
      …………

      如此种种,是不是印证着,青铭其实并非凡人——他就是王母娘娘身边的那只青鸟?那么他是不是也没有死,而是回到西王母的宫殿,回到了昆仑山?

      这样的念头一旦种下,就像菟丝子一样在她脑海中疯长,缠得她头痛欲裂。

      三天后,她向父兄郑重说道:
      “阿爷,阿兄。青铭之死欢儿耿耿难忘。欢儿不孝,欲西行昆仑寻夫,还望父兄成全。”

      她父亲和兄长皆以为她疯了,苦口婆心地劝她,人死不能复生,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好言好语劝到最后,她仍然倔强地坚持要走,她父亲气得拍桌砸碗,指着她骂:

      “你个混账!怎么了,全天下就你一个寡妇?你阿爷我不是鳏夫吗?你以为你阿娘走了,我心里不痛吗,我不想她吗?你一个女人家,连旁边的民县都没有自己去过,如何去昆仑?你知道昆仑在哪吗?你想过路上有多难吗?”

      乔欢哭着跪在父亲面前,趴在他已经不再健壮的腿上,泣不成声。

      然而她并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她一面翻阅各类游记,向城中出过远门、去过西域或北疆的人打听,一面试图说服父兄同意。就这样,足足磨了七七四十九天,她父亲终于松口了。她还记得那天夜里,父亲把她叫到跟前。昏黄的烛光中,父亲似乎苍老了十岁不止,他艰难地开口:

      “欢儿,你若去意已决,我留不住你。只是你走出这个家门,就不再是我乔家人,我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准许,乔欢却没有半分喜悦。她知道在前面等着自己的,是旅途难言的艰苦、人们异样的目光、还有无尽的未知。她不一定能活着抵达昆仑山,就算九死一生真的到了,又有多大可能登入仙境,找到青鸟呢?

      她知道,这是一场没有善终的出走。

      可她不能不走。青铭给她的不仅有爱和陪伴,他领她见识了广阔的人间,拥有了更丰富的精神境界,他对她而言,早已超出了爱人这个狭小的含义。

      他是她的归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花月往事皆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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