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行》西瓜冰冰凉

1、一

　　大成，承德九年秋。
　　秋意渐浓，寒冬将至。
　　在距离北山国边境不到三十里地的一座废弃山神庙中，穆宁正独自一人围着篝火打盹。
　　火光抚过她那张略显苍白的稚嫩面庞，趁着山门口吹进来的西北风，明明灭灭，摇摇晃晃，陡然跳起，张牙舞爪一番，投在身后即将坍塌的土墙上，留下一片古怪的阴影。
　　此时月亮已经爬上了半梢，只是天公不作美，一片阴云挡在它的身前，遮住了那一片皎洁，看上去就像一团油污，化也化不开，消也消不掉，让人看在眼里，闷在心里。
　　不远处的偏院里，回春楼的伙计正在起锅做饭，说笑声隐隐传来，让原本凄凉冷峻的黑夜平添了几分暖意。
　　穆宁侧着耳朵听了听，心下叹了口气，见没人想到要喊她一起，便继续装模作样地垂着眼帘闭目养神。
　　她有些丧气地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主动一些，像同伴一样和他们凑在一起聊一聊呢？哪怕说些废话也行，总好过一个人傻坐在这里。
　　可惜她做不到，或者说她压根不知道该怎么起这个头。
　　究根结底，这也不是她的错，性子使然。
　　穆宁不是那种天生自来熟的人，又因为自小身子不好，打从记事起便一直被家人养在深闺，像个药罐子一样，身边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久而久之便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
　　如果条件允许，她不会主动和任何不熟的人说话，也不怎么爱笑，在别人眼中，便多少有些瞧不上人。
　　如果穆宁只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旁人最多和她保持距离，不会没完没了地追着她说三道四。只可惜她不是普通人。
　　穆宁的祖父是锦阳王穆征，父亲是锦阳王世子穆青，而她的母亲江飞燕则是正牌的锦阳王世子妃。
　　如此高人一等的身份却还眼高于顶，那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穆宁没少受这种肮脏气，在以往的宫宴上，只要她出现，那便是众矢之的。
　　若她与地位比她低的人相遇，如果她还没有提前打招呼，那便是惹了众怒了。人家不会说她是因为记性差不怎么记得人，她们只会装作对空气说，到底是穆家的郡主，就是比别人高贵些！
　　穆宁原本不把这些专喜欢拈酸吃醋的高门贵女的无聊挑衅当回事，她想的很清楚，她身子骨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若不是非出席不可的场合，她是能避则避，与这些人一年到头也遇不到几次，和她们计较什么呢？实在没必要。
　　可日子久了了，被针对的次数多了，心底的火气终究还是压不住。穆宁索性把这件事坐实了。
　　怎么样？老娘就是比你们高贵，来咬我呀？
　　从此，她出入宫闱的时候，便常常摆出一副老娘天下最高贵的架势，连个正眼也不给旁人。
　　这本不是穆宁的本意，只可惜习惯这种东西并不是一般的东西，一旦养成便很难打破。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的派头是摆足了，然而性子却也更冷了。
　　穆宁就像一只作茧自缚的毛毛虫，每天把自己逼得都快疯掉了。
　　她很想多交些朋友，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就像这次一样。
　　这次的机会很好，在这里，天高皇帝远，没人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她本可以借机和大家打成一片，培养些江湖情谊出来。
　　可惜，她还是搞砸了。
　　回春楼的这些人，虽说都是江湖儿女，但到底是商行出身，身上担得可都是真金白银的买卖，一行人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对着外人，他们简直比穆宁还要穆宁，最擅长的就是不苟言笑，以气势逼人。
　　穆宁花花肠子不够，说谎话的本事不行，碰了几次冷钉子后便犯了怵，再不敢和他们过多纠缠，索性一路上都是一个人待着。
　　这种时候，穆宁身上那种夹杂着孤傲和卑微的气质就凸显出来了，回春楼的见了，越发觉得她形迹可疑，连看向她的眼神便更加阴冷。
　　他们态度越阴冷，穆宁便越忐忑。她一忐忑，为了掩藏自己的卑微，便显得更加孤傲。如此过了五六日，大家便十分有默契地将她直接忽略掉了。
　　他们眼中看不到她，两只耳朵却时刻注意着她这边的动静。但凡穆宁搞些风吹草动出来，他们便会齐刷刷地盯过来。
　　穆宁很无奈，却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可以打破眼前的这种僵局，只好听之任之，暗自伤感。
　　她曾破罐子破摔地安慰自己：“本郡主不过是不小心遭了小人暗算，和大部队失散了，不得已这才和他们搭伙的。大家又不是什么亲朋故友，不过萍水相逢罢了，等过了这一段险境，自当桥归桥路归路，时间长了谁还记得谁呢？你们要防着我便防着我吧，我才不在意呢。”
　　她话是这么说，但在她心底，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落的。
　　穆宁其实很羡慕那些到哪都能说会道的人，就像李却，他生的坦荡，活得潇洒，似乎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朋友。在他眼中，世间无他李却不可去之处，世上无他李却不可交之人。
　　当然，穆宁除外。
　　李却是穆青曾经的副将李玉的遗腹子。李玉战死后，李夫人便在战乱中走失了，八年之后李夫人病逝，临死之前这才托人捎信给穆青，告知他们母子的落脚处。
　　从此之后，李却便一直养在穆王府，算起来，他和穆宁应该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只可惜这对青梅竹马天生八字犯冲，一见面就掐，说三句就翻脸，怎么也合不到一起去。
　　李却实在是太讨厌她了。
　　一想到这，穆宁便觉得心底有些酸涩。好在这股酸涩劲并没持续太久，就被空气中的饭香味冲散掉了。
　　这会，回春楼的人终于做好了晚饭，他们呼朋唤友一阵，便集体围在一处大快朵颐，谈天说地，说不出的轻松欢快。
　　穆宁此时也很饿，但没人记得喊她去吃饭，她又不好意思自己凑上去，便默默安慰自己其实她并没有那么饿。
　　无奈她的肚子不吃她这一套，没一会便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穆宁吞了口口水，索性睁了眼，傻愣愣地望着门外一望无际的夜色发呆。
　　破庙之上，墨蓝色的夜空像被什么人用水洗过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零零碎碎的小星星。小星星亮晶晶的，一闪一闪，说不出的调皮和欢快，穆宁不自觉地看得有些入了迷。
　　这时，突然有人递了半张饼过来。
　　“饿了吧？来，吃点饼垫垫肚子。”
　　那饼金灿灿的，上面铺了一层碎芝麻，香气四溢，穆宁闻了一鼻子当即就觉得口中有口水飚了出来。
　　她有些惊讶，回头去看，发现来人竟是翠玉轩的大掌柜王来宝。
　　王来宝笑得一脸慈祥：“怎么了？睡迷糊了？”
　　“没。”穆宁有些受宠若惊。
　　翠玉轩是昨日才与他们汇合到一处的另一家大成国的商行，做的是香料翡翠生意，看上去和回春楼很熟，两家商行一碰头便决定一起走，好的就像一家人一样。这会，翠玉轩的伙计已经被回春楼的人拉着一起吃饭去了。
　　穆宁对翠玉轩的印象不错，尤其是对跟在王大老板身边的那几个好汉，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和穆宁家的那些护卫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今日白天若不是恰巧有他们在，回春楼的人不一定能从那伙劫匪的手下全须全尾的逃脱。
　　穆宁十分客气地接了那饼过去，扯扯嘴角露了个笑脸以示感谢。
　　王来宝呵呵一笑，很是熟稔地在穆宁的身旁隔了一人的位置坐下，并顺手扔了根柴火到火堆里：“商行嘛，都谨慎，你今天也看到了，这里到处都是土匪强盗，没办法，大家都被抢怕了，回春楼的这些家伙对你态度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等过了苍龙江，我让他们给你赔罪。”
　　穆宁一怔，没想到他居然是来安慰她的，有些不习惯，但什么都没说。
　　王来宝侧头看她，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问道：“听赵三爷说，你是明月茶庄的少东家？”
　　赵三爷是回春楼的主事人之一，这次回春楼的商队便是由他负责押送的。
　　穆宁“嗯”了声，知道他们两家关系不错，想来她给赵三爷交待的那些说辞赵三爷已经全部交待给这位王老板了，便不打算重新再解释一番，只是低着头回道：“出门不利，商队没保住，让王老板见笑了。”
　　王来宝以为她还在伤心，摇了摇头，似是怕吓到她一样，顿了半晌，才柔声说道：“如今这北境，到处都是土匪强盗，有些还是官兵假扮的，咱们这些南来北往做生意的，就像块肥肉一样，这边也要抢，那边也要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了霉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瞒穆小东家说，我们王家的商队也被抢过，还不止一次呢……哎，依着我说，只要人没事，其他的都是小事，你如今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能说会笑的，应该庆幸才是。”
　　穆宁点了点头，再细细一想，不觉有些伤感。
　　北境之地说到底是由他祖父穆征镇守的，如今闹成这副鬼样子，怎么对得起那些因为信任他们穆家而不愿随着皇帝南迁的老百姓呢？
　　王来宝看了眼她的神色，不自觉地就跟着忧愁起来。他问：“穆小东家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不然也不会因为一次失利就愁成这个样子。
　　穆宁正愁绪满怀，见问，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临了想到这些商人个个都是七窍玲珑心，心下怕赵三爷到时候和他一合计又起疑，赶忙补充道：“不算是，我之前也出过远门的，不过都在南边，北边我不常来。”
　　对大成人来说，北边便是指这苍龙江以北的地界。
　　苍龙江作为天下第一大江，它不仅将大成国土一分为二，也将大成的老百姓们一分为二，南北之间山川异域，风土民情自不可同日而语。
　　王来宝会错了意，以为这小姑娘见到生人害羞，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于是笑道：“也是，这些年北山国时不时挥兵南下，闹得北边鸡飞狗跳的，人连吃都吃不饱，哪还有心思喝茶呢？南边不一样，世外桃源一般，天下的文人雅士都往哪里跑，吃穿用度自然都有讲究，你们明月茶庄本就扎根南方，结交的也都是风雅之士，生意自然是南边多一些的。”
　　穆宁顺坡下驴，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