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梦清明

3、冬

　　清晨，伯爵靠在露台上，手里拿着一本牛皮纸封面的老旧书本，一旁的小桌上放着满满一壶红茶，散发着袅袅热气，茶香氤氲。

　　秋很乖很听话，一大早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昨晚，伯爵对秋说了谎。

　　不是因为秋不想见他的客人，而是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秋。

　　伯爵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书，正打算合上书本下楼，一张泛黄陈旧的纸突然从书页里掉了出来，滑落到地上。他随手捡起纸张，扫了两眼纸上的字迹，却在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之后，目光慢慢变得凝滞。

　　上面写着：

　　“……God gave the infinite life as a gift to the elves。”

　　——神，赐予精灵永生的礼物。

　　精灵永生。

　　泛黄的纸张，在伯爵的手里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几乎是立刻从露台望下去，搜寻秋的踪迹，却没想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后院的浆果树下，在他一眼能够望到的地方，身上是男人为他准备的米黄色衬衫，就连一向喜欢光着的脚都乖巧地穿上了小羊皮靴子。

　　秋的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正挑挑拣拣地采摘熟透了的鲜红浆果。

　　除了那双尖尖的耳朵没有办法隐藏以外，现在的秋已经完全像一个漂亮得过分的人类少年，不谙世事，天真纯洁。似乎察觉到伯爵的目光，人类打扮的小精灵回眸，对他粲然一笑。

　　即使早已见过他一千次，伯爵还是会一千零一次被他惊人的美貌所打动。

　　正在此时，管家的身影出现在伯爵旁边，温声提醒道：“殿下，您的客人到了。”

　　伯爵一怔，很快收敛了思绪，将手里的纸张揉成一团随手扔掉，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恢复成平时冷淡又不失优雅的绅士模样，随管家朝楼下走去。

　　秋摘完一篮饱满的果子，将篮子放在后院他们经常憩息的小桌上，又去花园精挑细选，采了一束开得最灿烂的鲜花。天色渐晚，他满心欢喜地捧着花束，朝着城堡的方向走去。

　　路过月亮湖的时候，他突然看到湖边坐着一个雪白的身影。

　　似乎……是一个人类的幼崽？

　　是伯爵说的“客人”吗？

　　秋好奇地走近，那背影越来越清晰，果然是一只人类的雌性幼崽，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父母的陪伴，一个人孤单地坐在这里。

　　秋想起了森林里刚刚诞生的小鹿，也是这样小小一只，温顺而无害。他走过去，和小女孩并排坐在一起，从他的花束里选出一朵小白花，慷慨地送给了女孩。

　　女孩接过花，甜甜地笑了起来。

　　两人在月亮湖边玩了一会儿。秋对幼小的生灵带有一种天生的亲近，小女孩也很喜欢温柔漂亮的精灵，临走之前，小女孩张开双臂，撒娇似的要秋抱抱她。

　　秋笑着将她抱起来，用森林里年长的动物对幼兽表示的亲昵的方式，额头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眉心。

　　他没有看到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会客的伯爵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亲密的举止，瞳孔里的光芒一点一点暗下去，变成阴郁的纯黑。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固成冰块，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男人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秋告别小女孩，没走两步，就在城堡外的石阶上远远地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他立即将捧着花朵的手藏在了背后，迫不及待地向伯爵跑去，满怀期望地将精心准备的花束递到他的面前。

　　伯爵神色一如往常地平静，金丝眼镜后的漆黑瞳孔看了秋一眼，接过他手里的鲜花，粗暴地将秋拽进怀里。秋被他弄得有点痛，却很快接受了这个反常的拥抱，轻轻地回抱着男人，沉浸在恋人之间肢体交缠的温情蜜意中。

　　伯爵将头深深埋入他的身体，嗅闻着他身上的气息。

　　一股陌生的、刺鼻的香甜气味，不属于他也不属于秋的气味，彰显着一个事实——他的秋，被别人碰过。

　　尖锐的香气刺激着伯爵突突跳动的神经，他的灵魂时而被强烈的渴求高高抛到空中，时而被得不到的绝望狠狠摔在地上，欢愉时滚烫如烈火，失意时刺骨如坚冰，上下起落，在颠返往复中受尽煎熬与折磨。

　　他想起秋与小女孩的拥抱和亲密，想起秋奔跑时振翅欲飞的模样，想起秋脆弱纤细的脖子，想起被他揉碎了扔在地上的纸条，上面写着，永生，是神赐给精灵的礼物。

　　人类寿命不过百年。

　　秋会一直保持现在的模样，时光在他的身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十年，二十年，秋的容貌，秋的身体，还是一如他们初见般永远年轻，永远美丽。而他总会有一天头发会变得花白，牙齿一颗颗掉光，俊美的脸上爬满皱纹，手臂再也没有抱起秋的力气，甚至到最后连路都走不动，慢慢爬向人类共同的最终归宿——坟墓。

　　当有一天他老了，他死了——

　　依然年轻、依然美丽的秋呢？

　　时光流转，漫长岁月里，总有一天，秋会忘了他，然后爱上别人。

　　永远有人类年轻。

　　永远有人类会与秋邂逅。

　　他们会跟他一样，发现他的小精灵是那么美，那么天真纯洁，晶莹剔透。

　　他们会跟他一样，疯狂地爱上原本这不属于人间的生灵。

　　秋也会喜欢上他们。

　　秋会对其他人笑，会拥抱其他人，会像依赖他一样依赖别人，会亲吻别人的嘴唇，会跟别人睡在一起，做跟他一起做过的所有事情。

　　秋是他的永恒，他却只是秋漫长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永生，是神赐予精灵的礼物。

　　而秋，是恶魔赐予他的礼物。

　　时间回到那一天，一切开始的那一天，夏末秋初的某一天。原始森林的边缘，城堡外，月亮湖边，伯爵捡到了一只精灵。

　　他要如何才能拥有他？

　　人类要如何才能拥有一只永生的精灵？

　　永远，永远，永远地，拥有。

　　那天晚上，伯爵给精灵读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结局，公主原来是巫婆，王子变回青蛙，一切的美好都如梦幻泡影，在丑恶的真实面前一触即碎。

　　等到故事讲完，夜晚已经过了大半，精灵早就在他低低的语调催眠之下睡去，银色的月光一如往常地洒向两人亲密无间的身体，却照不进伯爵漆黑的眼底。

　　秋睡得很沉，很安静，嘴角边带着微笑，也许是梦到了一只蝴蝶，或者一朵小花。

　　伯爵深沉的目光落在精灵胸前那条从不离身的水晶项链上。

　　秋曾经说过，这条项链，是神赐给他们的礼物。

　　而神赐给精灵的礼物，是永生。

　　万籁俱寂。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伯爵缓缓把项链从秋的脖子上取了下来。

　　沉睡的秋似乎觉察出了生命的流逝，他仿佛被困在什么梦境里面无法醒来，双手朝着失去项链的胸口抓去，却什么也没能抓到。他徒劳地挣扎着，呼吸慢慢地、慢慢地变得微弱，手臂无力地垂下，脸上的红润逐渐褪去，只剩一片毫无血色的苍白。

　　无比珍贵的永生项链被伯爵随手放在床头，他将正在失去生命的精灵紧紧抱在怀里，在他愈发冰冷的嘴唇上印下绵长、珍重的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台的前一瞬间，精灵死在伯爵的怀里。

　　他终于，永远地拥有了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