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的夜，我的光》初七七

5、五

　　二十三。我只手遮天，至少是龙城上空的那一片天。想起两年前，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但光子的存在证明那是发生过的。光子是我过去的见证。我们的心那样近，却离得那么远。她仍在午夜阳光工作，每月领定量的工钱，可以自食其力。你真的不该和我在一起，你是聪明的，不该走这条路。我说。缘吧，有缘就遇上了。她回答。是孽，是孽也可以。我说。无论我做什么，光子也不会生气，直到那天她撞见我和别的女人睡在我和她的床上。那女的叫海离衫，多特别的名字。我根本不相信她那种素质的女人会做妓女。一定是有人弄来对付我的，我就看她到底想干什么。我看着看着就看到床上去了，然后就让光子看见了。光子的脸突然白了，她转过头背对我，我想她是哭了。你不要这样。我说。她转过脸来已经面带微笑，说，没事。我最怕她说没事，她说没事，就要出大事了。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她从背后紧紧抱住我，说，我不能和你□□，但我爱你。我说，我知道。我转过身，看见她手臂上的针口。我脱下她的睡衣，针口，全是针口。什么时候开始？我问。半年前。她边说边穿衣服。光。我说。嗯？戒掉。我说。戒什么？戒毒？我戒毒，你戒女人，可不可以？她说。你哪里来的钱？我问。阿龙，师爷昭，还有小谢。小谢？我说，取手？你跟他很熟？光子说，不说这个。说我也回不了头。我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希望了吗？光子说，希望？希望能帮我什么？帮我嫁人？我说，你想嫁人？光子说，如果我这辈子还想嫁人，那个人就是你啊。我说，你戒掉，戒掉再说。

　　我把光子锁进房子，找人看着她。然后我去找取手。

　　你想干什么？我问取手。取手说，什么事，阿西？我说，你借钱给光子，你知道她拿钱去做什么?取手说，吸毒。那你知道还借？我抓住他衣领。取手说，你不是说，兄弟手足顶女人头颅吗？你为了她打我？我狠狠地瞪住他，你信不信我为了她，杀你。想不到取手说，我相信。我看得出她是你的什么人。因为那样的人，我也曾经有。我以前是警察。十八岁从警校毕业，工作没多久就被派去做卧底。后来我认识一个女孩，妓女。她对我很好，好得让我有活下去的动力。那时我幻想任务完成后可以回警局，然后弄到一官半职，她跟我过日子，不用再受苦。但我想错了，警局和社团，其实是一样的。我被上司出卖了，不能回去了。在字头也呆不下去，字头的人知道我是反骨仔，追杀我。那一枪是她帮我挨得的。不然我就痛痛快快死去。我说，你说这些做什么？取手说，光子是很好的人啊，你不能让她过这种生活。走吧，趁还来得及。我说，走？你都说了，哪里都是一样的。取手摇摇头，不是的，离开□□，过见得光的日子，那就不同了。我说，那你呢？你自己为什么不离开？取手说，对我来说，去哪里都一样的。因为你有光子，我没有，这是我们的区别。

　　我不知道取手的那番话是他自己要说，还是有人教他说。我希望是前者，因为若是后者，那证明对手看穿了我的弱点。

　　我去看光子，她很辛苦。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这么软弱的她，她蜷缩在床上，抽搐着，叫。床单被她扯破，她的手腕因为与手扣磨擦，破掉，留出血。我打开手扣，对她说，你打我，这样会舒服一点。她打我，手锤在我胸口，一点力也没有。大雄，我累了。光子说。你不再喜欢我啦？我问。我喜欢你，但我不喜欢在这里的你。她说。我是属于这里的，这里是我的一部分。她说，不，你不属于这里，你是好人。我是好人？到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好人，你是因为我是好人才喜欢我的？我说。我不知道，我看不清你了，你对我很好，但对其他人都不好，你会不会有一天，对我像对其他人那样不好？我说，我不会，我要叮当留在我身边，我不要你离开我。她说，我不要闻到你身上的血味，好不好？好不好？我放下她，将她的手扣上，说，你休息，我再来看你。

　　我抱着叮当娃娃睡，抱着抱着就会流出泪来。我将光子安排到龙城郊外的屋子里戒毒。而海离衫则住进我家。她问我为什么不找好点的房子住。我说，房子大小不是问题，问题是回忆。她当然不知道，这里有我和光子的回忆。海离衫整天玩弄我的叮当娃娃，将它戳圆锤扁，有时我真想一枪毙了她。她问我，你想你以前的女人吗？废话，我心想，口边却说，我想她？我想她干什么？我女人一大把。她说，那我呢？我算什么？你?我说，你是我的最爱。我从没有对光子说过我爱她。原来说假话比说真话容易多了。

　　海离衫靠在我身上，撩我的领口。她随时都可以和我睡。我伏在她身上，克制自己不要想到光子，我要做一个让光子开心的人，但要怎样，才能令她开心的同时我也开心。海离衫就简单得多，我给她钱她就开心，人家叫她嫂子她更开心。但她开心，我不开心。我看在眼里清楚明白，她在一点一点蚕食我的地盘，将我旗下的物业一点一点地加上她自己的名字。现在谁都知道她得宠，她开口就等于我开一半口。那样正好，我可以用她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我终于问她，你真喜欢我吗？她说，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就是当时的那个女高中生。我花了很久时间才想起来，她，是谁。

　　海离衫说，你却从来没有喜欢我。我说，怎会？她说，你每晚睡着时都会喊一个名字，光子。我吃惊，究竟瞒不过。于是我说，你也在喊一个名字，但不是我。她显然更吃惊，说，谁？我说，我听不清。其实我哪有听到，但她却上当了，很好。

　　我再去看光子时，在门口见到取手鬼鬼祟祟地离开。都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了，他来干什么？光子躺在床上，安静地看书，看见我来，很吃惊，是那种心中有鬼的吃惊，不是惊喜的吃惊。这么晚，还不睡？我冷冷地说。光子眉头一皱，被我的冷淡刺痛的样子。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我问。光子说，没有。我捡起掉在地板上的取手的手表，说，这是谁的，我认得。你跟他发生了什么，什么都好，我希望你自己告诉我。光子低下头，不说话。我明白了，我说。

　　第二天我找到取手，对他说，你叫我走，是想接手我的地盘？还是，连我的女人都想接手？取手说，我已经劝过你了，既然你为了和合社放弃光子，那么我就替你照顾她。我可以为了她放弃一切。呵，你愿意，光子愿意吗？我问。取手说，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又怎会和我上床？不是真的，我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枪，抵在取手的颈上。她左边胸上有个小小的，蝴蝶状的胎记。取手说。我打开安全阀，取手合上眼。这时光子却来了，“扑通”一下跪倒我脚下。对不起，大雄。她哭道。我问，他说的是真的？光子缓缓点头，说，我、我喝多了。我换左手拿枪，右手一巴掌打在光子满是泪水的脸上。这是我第二次出手打她。这次她没有笑了。取手吼道，你有那么多女人，她什么时候说过你？她只不过是不小心，你就这么打她，你公平一点好不好？光子说，我、我求你放过小谢，他不是故意的。血从光子的唇边流出，鲜红的。可以，代价是，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林树光。我说。光子吃惊得瞪大了眼，定眼望着我，说，大雄，你说的是真的？你不要我了？我收起枪，说，谢平安，你走吧，不要再让我在龙城见到你了。取手想去扶光子。不要碰她，我又用枪指着他，取手恶狠狠地说，你今天放我，明天我会回来，要你死。我冷笑，掉头就走。

　　光子后来回到我和她的房子。遇到狙击手，一枪打在她肚子上。我赶到医院时她还在东手术。我的手一拳一拳打在医院的墙上。海离衫，为什么？我已经表现得这么不紧张光子了，为什么你还要伤害她？

　　我想，如果光子死了，我将不顾一切。我将不再忍让着试探海离衫，我将会杀掉海离衫，我将直面她背后的人，我将不顾一切。所以结论是光子不会死。光子的受伤是为了打乱我的阵脚。我一想到那灼热的子弹穿破光子的血肉，就浑身颤抖。但我要沉得住气。我要假装被动。

　　于是我丢下和合社所有的东西不管，一心一意陪光子。我再光子床边坐了两天两夜，直到她醒来。我对她笑。说，你胖了。她像看怪物一样看我。我说，真的。光子说，你，不怪我了吗？我说，怪，当然怪。我怪你这个古灵精怪的脑袋想出来的鬼主意。串通取手气我，让我逼走取手。这样对方的人就会找到他，让他加入对方的组织。这样他就成为我们的卧底，是不是？光子说，你变聪明啦，大雄。我说，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光子说，怕海离衫看出破绽。我说，万一我真的不原谅你，怎么办？呵呵，光子笑道，那我就只好认了。

　　太好了，光子，你又笑了。

　　我的嘴粘到她的唇上，舌头探进去，过了一会，我尝到一股血腥味，立即松开。怎么了？光子不安地问。我故作严肃，说，你的虎牙把握的舌头扎出血了。光子红着脸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我一生中，再也没有看见她笑得那么灿烂。我当即破口而出，好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放弃和合社。我们钱也赚够了，干脆一走了之。谁知光子却说，怎么可以算了，和合社是你的心血。而且，他们打伤我啊，我林树光也不是光给人欺负的。我看着光子，直到她这么说完全是因为我，心想，如果现在放弃，之前的辛苦就白费了。光子的辛苦就白费了。

　　我在医院陪了光子十五天，这十五天，怕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