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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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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鸟窝在巢里睡得正香,巨榕一动不动像在假寐,连风也乏了躲起谜藏来,整个戏墨阁,一片阒静。
难得有个这样的晌午,日照暖和,四方清静,宜打盹。小六打了个哈欠,在阁外空地铺好席子,猫着身子睡在上面,以残荫作被、臂为枕,很快入眠了,直到被什么声音吵醒。
醒来天色变得昏暗,枕着的手臂已经麻了,他只好用另一只手撑起半个身子,这才发现身上多出件眼熟的披风。小六循音看过去,是贺公在荡秋千,秋千链摩擦出咿呀咿呀的声响。
察觉他的清醒,贺公停下秋千,视线相遇之际,一阵死寂。
在这待了好几天,小六还是不知道该怎样跟贺公交谈。贺公平常几乎不会谈及自己,问到和他有关的事,大都避而不谈。小六觉得,在他看不透别人的前提下,保持距离感是最安全的做法了。而方式就是沉默。
“陪私聊聊天。”贺公破除僵局。
“嗯。”然后没了下文。两人都等着对方开口。
“罢了。”他登阁回屋。
小六跟随,进屋后道:“你的披风,谢谢。”
贺公无动于衷,凝视着窗外。喊过几声他都不搭理,小六好奇跟着看,就是普通的夕阳景色,没啥可令人看痴的特别之处。几番被无视,小六积攒了些许不满,他希望刁难一下贺公。
他盯着那彩霞,灵光一闪,大声问:“贺叔!你可有办法将这抹夕阳景色占为己有?”
贺公回应了:“所说可是指此窗外之景?”
“没错。”
他微微一笑,“窗含此暮色,而这是私家的窗,景自然属于私。”
“这……”小六无言以对。
“子喻,”贺公探出窗外,叫住忽然闯进视野的何比,“西山那伙山贼你俩解决了吗?”
何比摇摇头:“还没,这找不到他,比正准备独自去。”
“私不清楚那伙山匪的底细,小心为上,你最好不要单独行动。”
何比只好先去找师赋。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会全黑。师赋常去的市集,大都从早开到晚,这会依然人来人往。何比快速浏览人群,重点识别招风耳和双鬏的特征。几处市集都找不着,他才想到了老地方。
那里盛开着一大片姹紫嫣红的绣球花,花丛依着一顶褪色老轿子,将它吞没大半。何比无意发现这处所在,没来由地喜欢,就擅自把它当私人场所,时常来此独处。他还在花丛遮住的底下挖了个浅方坑,有意作为自己将来的墓。师赋偶然跟着何比来过一次便流连忘返。慢慢地这里成了他俩的老地方。
师赋一时兴起编了个花冠,刚想试试,听到来人脚步声,一慌神,随手一丢,它准准套在何比头上。
“哈哈哈,好适合。”
他取下花冠,轻愠道:“可算找着你了,快随比去对付西山山匪。”
“啊,你不说咱都忘了这回事。诶呀!咱没带戟。你先去吧,咱随后赶上。”
“耽误事!”何比瞧了瞧天色,“要是入夜事就难办了。你抓紧,比先去设陷阱。”
“阁主!”是从未听过的声音,小六开门查看,只见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女孩,手里握着几串糖葫芦。
看到他,小女孩警惕地问:“你是谁?”
小六也想问同样的话,贺公抢先解释:“他是新人,叫小六。这是天星,也是戏墨成员之一。”
“先不管这些,兄长呢?”
“子喻有事不在。你这么急,难道又被劝退学了?”
“没办法,事闹大了,先生要求监护人出面。兄长不在,那计姐姐在吗?”
“走。”十言倏然出现,和天星离开。
她们前脚刚去,后脚师赋就回来了,行色匆匆,带了戟就走。
“那小女孩也是成员,怎么没见过?她有什么本事呢?”
“天星住学苑,不常在。本事嘛,在跟踪与反跟踪方面极有天赋。”
“厉害,真是人不可貌相。话说,戏墨到底有多少人?”
“不算你的话,总共就五个。”
转眼乌云密布,隐约雷鸣,像天在清痰,大风嘶吼,狂击打门窗。
“快关门窗,看样子又要下暴雨了。”贺公唤他。
“接连几晚下暴雨,最近这天脾气可真大。”小六犯嘀咕。
趁有空,贺公打开机关进入秘密空间,从里面抛出一团又一团褪色的布条。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打算搬出积在里面的老愿望条处理掉。小六想着帮忙,招呼不打也下去了,轰隆一声,俩人被关住。
“糟了,这机关承受的重量一旦超过限制,就会自动关上,而且只能从外面打开。”
空间被黑暗笼罩,只有微光透过地板的间隙,却照不亮什么。小六连忙道歉。
“屋子机关杂,可不能乱砸,只能老实等人救了。”
作为随身带灯笼的人,蜡烛与火折子是小六必备的。点燃一节蜡烛,火光充盈了空间。发现角落藏有一坛酒,他抱起它说:“贺叔,这有坛酒,你渴了可以……”
贺公夺过酒,几经查看,轻轻放好,说:“不能喝。”
“为何?”
“这酒放太久已经变质了。”
“贺叔莫诓小六,尚未开封的酒哪会腐?贺叔……你没事吧?”
经他提醒,贺公才意识到自己哭了。他看着指尖抹下的泪痕,小声呢喃:“私到底在干什么?”答非所问,语气既像问小六又像问自己。
“什么?”小六没听清。
“不过让灰尘迷了眼,无事。”又是一次思考无果,贺公只好不再去想。
路上天星给十言说明情况。先生批评她的文章功课太消沉,思想不健康。她不服气,反驳了几句,还指出了一些课本问题。所学的课文里,有好多篇都是通过描写不合理的故事,来强行引申出一些说教性很强的东西。像是为了讲固定的道理而去编写的情节,内容为说教效劳,学得她老犯困。
“就这?”
“不是。有个一直看我不顺眼的家伙,逮着机会当众数落我,却骂不过我,一气之下拿书砸我。我还手把他揍哭了。然后他带家长过来讨公道……”
到了学苑,十言一看对方家长,就认出他们在灵木许过奇怪的愿望。那次正是她负责实现的,时间也很接近,因此留有深刻印象。把柄在手,十言过去三言两语就谈妥了,天星不用退学。
见双方谈妥,先生似乎有些失望,他呷了口茶,吩咐天星:“你需要停学十天好好反省。还有,回去写篇检讨书,不少于千字,要健康向上。”
“哦。”
十言拉天星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轻声嘱咐她:“下次还手记得挑个没人的地方。”
她哑然失笑:“明白了。”见天色似要下雨,她们决定在学苑多待会。
何比侦察时不小心被发现,对方人多打不过,就逃了。跑前中了一刀,好在是轻伤。本来甩掉了追杀,结果刀有麻药且遇到轻微的山体滑坡,他被困在土里,样子实在丢人——整个身子除了头都被吞没进土里,胸口的土堆成小山,还插着一截枝叶。赶到现场见证了这幅滑稽场景的师赋,难得没有取笑他。
“比不想被土埋。”
“那你倒是起来啊。”
“刀有麻药,起不来。”何比说着不情愿地抬起左手。他的右半身已经麻痹许久。
“你中刀了!哪儿?”师赋立马拨开泥土,拉他出来,又替他整理身上的泥土。
“轻伤,血早就止住了。”
师赋背起何比,说:“剿匪,改天吧。不怪你,是咱忘事在先。”
不巧遭巡山的山贼包围,俩人被抓去山寨。
“说,谁派你们来的?”
“有事冲咱来,放了他。”
山贼头子勃然大怒,啐了一口,“呸!最烦虚假的兄弟情了。”
师赋悄悄问旁边的小卒:“欸、这位英雄好汉,你们老大这是咋了?”
听到前半句,小卒笑容可掬,竟窃窃答了他:“被二当家的阴了,那厮是官府细作,大当家的赔了半数弟兄和一片真心,从此看不惯别人感情深……”
小卒立刻噤声,只因觉察到大当家在瞪他。
“谁再提那狗东西便撕了谁的嘴!”这样说着,自己却一直在提,“枉老子那么信任他,好意让他做二当家,他却害老子折手足半数,又东山逃到西山。窝囊!就没受过这窝囊气!冬了个瓜的,官府又能护他到几时,老子迟早逮住这狗东西,千刀万剐。”骂了一通后,语气稍微缓了下来。“俺再问一次,谁派你们来的?”
师赋顿时嚎啕大哭。
“知道怕了?还不赶紧老实交代?”
“咱叫招财,他是咱兄弟进宝。小时候算命佬说咱俩是天煞双星,会克死周围的人。”师赋望向何比,见他俨然一副哭相,放心接着编,“没想到……”
“扯什么废话呢?你俩咋没互相克死?”大当家打断他,往地上扔了把匕首,“你俩谁杀了对方,俺就放了谁。”
煽情无用,他立即收起眼泪:“咳,这话谁信?你就想挑拨离间,其实谁也不会放。”
小卒又说话了:“大当家的向来仗义,说一不二。”
“这样啊,进宝,动手吧。”
何比:“松绑。”
大当家使使眼色,示意手下解开他的绳子。
何比活动活动筋骨,麻药的药效已退。他捡起匕首靠近师赋。
“欸欸,咱就是逞威风随口说说,宝你别当真……”
他步步逼近,大当家的期待节节高升。手起刀落,然而断的,不是师赋的命,而是他身上的绳子。他们立马被手下抄起家伙围住。
何比打了个喷嚏,不慌不忙地告诉大当家:“其实我俩和你们是同行,属北山一寨。此次偷闯西山,是为打探情形,好为争夺西山地盘做准备。”
“好大的野心哇。你北山一寨算个什么东西,敢打老子算盘!”
“贵寨损人半数,想必十分缺人手。进宝在此自荐,加入贵寨。本人的身手先前各位有目共睹。”
“进宝你!你个叛徒!咱对你太失望了。”收到喷嚏暗示,师赋这就配合演起来。
“没错,你这种不忠不义的叛贼,老子哪敢用。”
“那这样,进宝帮你做两件事,作为交换,你放了我俩,从此我俩不再犯你,如何?”
“你说说看,是什么事。”
“其一,告知你北山一寨的致命弱点;其二,进宝在官府有些门道,现在去,能帮你生擒叛徒二当家。”
大当家被说动了:“行,只要你今儿把那狗东西抓过来,俺就放了你俩。”还派了七个手下相随,监视何比。师赋则被留下当人质。
“好。”
“不准说!宝,你不能出卖弟兄们,咱做人得讲仁义!”
“仁义没有你重要,北山一寨可以没,我俩必须活着。”
“不行!寨里的弟兄们,待咱俩如血亲,你扪心自问,对得起良心吗?啊?你听着,敢忘恩负义,咱就跟你断绝兄弟关系!”
“断就断。”
大当家乐得合不拢嘴,小声地喊着:“吵起来吵起来!”
演戏之余,师赋在心底盘算着要多久才能得救。这苟延残喘的寨子,就剩三十来人,能打的也就十来个,去了七个人,战力就又分散了一半。如果没猜错,何比将会谎称走暗道见线人,实则把人往陷阱里领。不出意外,天黑他就能带着官兵端了这寨子。
如他所料。
今晚这天,酝酿许久,都全黑了,愣是光打雷不下雨。
受困的贺公和小六最终被十言救出。
完好归来的俩人,各自抱着自己的武器,靠在门外稍作歇息,一左一右,像足了两尊门神。来不及放置武器,师赋就忍不住了,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着端寨的过程。何比无奈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进屋取了鸟食交给小六,而后匆匆赶去炊房做饭。
不关心事不经心,十言趴在方桌专心发呆,啥也听不进,甚至忘了自己原来在等开饭。倒是一旁的天星听得挺欢,托着腮转着笔,桌面的检讨书还是一片空白。
贺公则在一旁烧老布条,时而被烟呛咳。小六动身前往屋顶。
一听到鸟食包装打开的声音,鸟儿立马叽叽喳喳催促起来。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小六不由心想,真是个热闹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