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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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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渡城国际机场。
无数白色顶光灯在冷金属框架间蚁聚蜂屯,冷光连缀,在巨大的圆形建筑物内缠绕出死鱼眼珠般不祥的灰白。
稠密的人群围绕着警戒线融化成一团颜色诡异的阴影,在滑腻似乎附着着白色黏膜的地板上逐渐聚拢。从上方窥下去,恍若一只缓慢蠕动的瞳孔。
整个机场被落地窗外的黑暗密不透风地渗透着,四周死气沉沉。
而就在此时,人群中陡然传来一声尖叫。
那其实并不能称为尖叫,它轻不可闻,又快速被脚步声踏碎在人群之中,只是在这静谧的环境下显得尤为割裂。
仅一刹那,密密匝匝的目光齐刷刷泼向始作俑者。
目光所指处,一个女生叠罗汉般堆摞的两个行李箱重心不稳,野马脱缰地撞向前方乘客。
“砰!”地一声闷响,女生在铺天盖地的目光中寒毛直竖,下意识紧紧缩起右侧肩膀。
她狼狈地选了几个方向胡乱点头致歉,缓缓弯下腰去拽行李箱。尽管动作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却还是在身位降低的那刻失去平衡,一个踉跄,行李箱再次从她手中滑落。
宽大的右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起,弯成柔软诡异的弧度垂落下去。
这一刻,女生心底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那无端的恐慌趁虚而入,潮水般将她吞没。路人的声音被水流隔开很远的距离,沉闷的,模糊不清的,带着指指点点的语气,所有人无数人,全都指向她。
女生如芒在背,就在此时,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冷冽的眸子。
是被她误伤的乘客。
对视的那瞬间似乎有风。
又像是冰冷的刀刃划破空气。
憧憧人影突然在冷光中被夺去面孔,眼前的人便轮廓清晰而侵略地刺入女生眼中。
那是个极为高挑的男人,兜帽沉甸甸压在他的头上,像一只箍住头骨的巨大的黑色手掌。他全身包裹着极致黑色的布料,只露出黑帽下对比极为强烈的白色皮肤,和一双眼睛。
——深潭一般吞噬所有光线的,穷途末路之人的眼睛。
那目光枪林弹雨般在女生身上迅速筑了巢,她的三魂七魄顷刻间便从密密麻麻的孔洞里倾泻出去。
她曾在一个战乱四起,“群魔乱舞”的小国家做过两年战地记者。
她见过那样仿佛来自深渊的目光该出现在任何一个穷凶极恶之人身上。
看着那双眼睛,在机场慷慨的暖风下,穿着厚重羽绒服的女生瞬间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而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刹那,对方的左手在女生眼里速度极快地滑至腰间!
电光火石间,那熟悉的动作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女生所有的理智!
他有枪!
他有枪!
女生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只手,似乎下一刻男人就会从腰间抽出一把黑色的冰冷的手枪将她的头颅击碎——
风声鹤唳。
这一瞬间,她竟然忘记自己已经回到了和平的华国。
恐惧像无数蠕虫冰冷绵密地从脚底窜上头皮,女生脸色煞白,浑身的血液都如滚烫的岩浆,尽数涌向了她的右臂。
尽管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四周被涂抹成灰白的平面,行人被扭曲又模糊。那早已被送去焚烧炉里不复存在的组织,突然一阵可怕的灼烧的剧痛!
遥远的保险栓拨动的声音穿越了时间,跨越了半个地球,再次传到她的耳边。
硝烟,战火,尖锐的嚎叫,气浪掀飞的屋顶,刺目的火光猝然亮起!
“咔哒——”
好烫。
好烫。
她几乎要绝望地闭上双眼。
——然而将她击碎的,是一句轻声的、迟到的抱歉。
似乎担心她听不懂中文,那男人又用英语重复了一句“抱歉”。
女生空洞的眼神缓慢聚焦,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一刻竟然抽丝剥茧地捕捉到了男人眼里的惊恐慌乱。
恍惚一刹那,天旋地转。
两人突兀地转换了角色。
女生惊觉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凶煞歹毒”的恶人。是那面带微笑却虐杀成性的反社会者,是纵火投毒心狠手辣的黑暗分子,是邪教头目,蛊惑人心的阴谋家。
她的行李箱无意间击碎了男人身上脆弱的玻璃瓶,名叫“恐惧”的病毒被释放蔓延,继而侵入她感染她,竟让她不自觉共情,陷入了对方的情绪深渊。
魂体相融。
她在男人的身上看到备受折磨的自己。
那周而复始的噩梦如附骨之疽,令她惶惶不可终日。无论身处何地,哪怕至于阳光之下,那影子抓着她的脚跟,竟然比人都大。
纵使时过多年,罪犯已然伏诛,但那漆黑的枪口时刻像一只无处不在的瞳孔,盯着她,窥视她。恐惧形成的密不通风的熔炉,将永远灼烧,不休不止。
逃去哪里呢。
我们无处可逃。
一瞬间,她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悲哀。
她想,他或许有一个可怕的敌人。
“怎么了谢逐?”
囿于自己世界的两人终于被这道声音拉回现实。
“认识?”那人又问。
谢逐并未回答,他走上前,弯下身,将女生的行李箱扶起,送回到她手边。
似乎过了很久,又隐约只顷刻间,女生回过神,只看到一个背影。身后的乘客在催促她前行,她拉起行李箱,行李箱把手上仿佛还存留着那人的温度。
谢逐吗。
这个名字……
女生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乘坐的是价格亲民的经济舱,走得是人山人海的普通通道,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那可是影帝啊。
过了安检,人群在大厅四散开。
许墨一路无话,分别时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说你别太敏感了。”
意料之中得不到答复,但他还是不死心地扯了一把谢逐的袖子。大概此刻要分道扬镳,想起往事多少有些唏嘘,遂又补了一句:“谢逐,你仔细看看这周围。”
“你不是一直想回来的吗。”
谢逐不为所动,目光缓慢移动到被拉扯的袖子上,许墨知他洁癖,忙松开手。
在谢逐目光未及之处,世界苏醒过来。
端的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是故人归国喜重逢,是其乐融融笑语欢声,是3D全息影像的金龙蜿蜒遨游,万象更新。
广播里放的是《万年红》,人们口中道的是福星照,空中垂的是百丈楹联——
“春色惊万物,瑞雪兆丰年。”
——新春伊始。
在许墨等待的目光中,谢逐似乎叹了很长的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了。”
那几乎在安慰他的语气让许墨心里一紧,五脏六腑都跟着皱巴到一块儿,他那自认为贫瘠的同情心仿佛喝了假酒跃跃欲试,几乎要冲破天灵盖自立为王,好在隔空吃了颗花生米,冷静下来。
同情他奶奶的大鸡腿儿,要不是因为这狗逼玩意儿,他用得着异国他乡啃草啃五年吗?!现在说句话,嘴里都他妈能苦出一片青青草原来!
许墨心里赌咒发誓,打死不再管谢逐的事。就让他扬长而去随风去!爱他妈哪儿去滚哪儿去!大不了垃圾桶里铺棉被,下水沟里点炮仗,冻不死他来年还是一条汉子,不就是过年吗。
过年啊。
这可是耗子洞里都能刨出来一碗红烧肉的日子。
操。
至出口处,人群熙熙攘攘哄哄闹闹。接机的拜年的拥抱的扔下捧花亲吻的,喜极跌足的破涕为笑的,抓耳挠腮卿卿我我你要我不要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大红灯笼往那一照,每个人都面若桃花喜气洋洋。
谢逐一如往常,离开从不与他打招呼。许墨看向他的时候,人已经走了百米远。
许墨青筋直跳,“啐”了一口,忍无可忍道:“没良心的狗东西!活该你丫的孤苦伶仃流浪街头。”
他毫不留情毅然决然转身,却眨眼儿的功夫就见一个不争气的傻逼玩意儿猩猩似的在人群里捶胸呐喊。
“哎我说你——”
“跟我一起回去吧?啊?”
那边的人并未回头,也没有停下步伐。
当许墨以为谢逐没听见准备追上去的时候,突然收到一条信息。
短短两个字。
-不了。
团圆的光到底是照不到孤魂野鬼身上。
到了网约车通道,谢逐仔细核对了车牌号码,车终于启动离开机场,松懈下来那刻,谢逐才发觉自己紧攥在衣服兜里的手指已经非常僵硬。
上了立交桥,绵延的红灯笼一路烧到天边,灯光尽头流光溢彩,火树银花。
“今天真是热闹。”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兴奋了。”
鞭炮声呼天抢地丧心病狂十万火急,震得天上的星子都火急火燎跳出轨道。开着车窗,谢逐听了个囫囵,顺着声音向左前方驾驶座看去,司机头上压着顶黑色帽子,车厢昏暗,看不清长相,听声音倒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谢逐随口“嗯”一声,再无话说。
司机似乎在他的冷漠中丧失了分享欲,再不搭话,打开了广播。
广播中是一起重复播放了许多天的“大型连续杀人案告破”的新闻。
“潜逃三年之久!犯罪嫌疑人赵某……28日凌晨在其藏匿地点……抓获。据悉,……在本市及周边地区多次作案,涉及杀人、纵火……恶行,手段极其残忍……”
谢逐沉默地看着窗外,没有被广播吸引分毫。
行了四十分钟左右,入了市区倒是愈发清冷起来。市区禁燃,抽不冷子能听见两声炮响,带着“燃放违禁物品罚款五千”的畏畏缩缩小偷小摸感,响得闷闷不乐。
他们所处的位置又较为偏僻,路上稀稀拉拉如星儿似的几个人,分外萧索。
倒是如谢逐所愿。
他打开导航,显示已到目的地。
司机将车停在路边,谢逐打开手机快速核对了小区的名称地址。
甫一下车,一股烧焦的味道铺面而来,竟是有人在路口烧纸祭奠故人。
那火烧得极旺,竟是新年的红也压不住。
谢逐迟迟没能收回目光,就在这时,一道轻飘飘的,祭祀烧纸一样破碎的声音擦过他的耳边。
“谢逐——”
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瞬间便掀起惊涛骇浪。谢逐瞳孔骤缩,僵硬地顺着声音看向那辆网约车。
那声音轻如被风扬起的棉线,无形之中扼住了他的喉咙。谢逐像一个溺水的人苦苦挣扎,他用尽力气呼吸,却没有一丝空气能吸入胸腔,窒息感将他残忍吞没。
谢逐极力克制自己的恐惧。
他想:“我一定是听错了。”
——我总是听错。
他的手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衣兜,再次紧握住那块冰冷的金属。
——这都是幻觉。
直到他冷静下来,才惊觉那车早已离开。
谢逐颤抖着将那块金属——一支录音笔拿了出来。
他要用两只手一起才能握住那支笔。
远处那祭祀的火在他眼里越烧越大,他再不能看清烧纸那人的脸。那张脸像蜡一样模糊融化又变得焦黑,然后和零星的纸屑一起被吹向空中。
已近清晨,乌云笼罩,太阳被遮在厚重的云层后面,云层中渗出几片微弱苍白的光。
谢逐的目光落在那处,只觉得巨大的天空是一张死婴的彩超。
他头重脚轻,屏住呼吸,闭上双眼,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好像那天空如黑幕般坠落下来。
他几乎绝望地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终于听到了那句——那声音甚至因为激动而带着颤栗——
“谢逐。”
“欢迎回来。”
“欢迎回到我专门为你打造的,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