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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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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供奉穆家十八代列祖列宗,牌位堆积如山。
门户大开,风涌入。
盏盏摇颤如亡魂。
牌位下站着几十号人,以四叔公为首,将我围困在内。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亲戚们要来分家产。我手无寸铁,背后可以倚仗的只有我爹的灵位。灵位才摆上不久,新漆散发着一股难以描述的苦味。事到如今我依然感觉不真实,好像我爹没死,等下会从牌位山里蹦出来,骂走这群人。我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风吹油灯烧得更旺。
没有任何鬼魂现身。
四叔公带头点了三炷香,众人跪拜磕头。满堂孝子贤孙,恰如前几日发丧的光景。我想起披麻戴孝的惨白画面就犯晕。四叔公用力一捣龙头拐杖,目光劈过一众人头,直指我面门:“不肖子孙穆然,列祖列宗在上,还不跪下?”
众目睽睽,一个两个要我把射成筛子。
我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几个婶娘预备上前按住我。
我眼神扫过去,锋利如刀,她们一下子怯住了。
四叔公:“有罪之人,该跪着受训。”
我道:“您说我是野丫头,不懂规矩。我不想跪,没人能让我跪。”
四叔公怫然作色。
我爹在世,都礼让他三分,没人敢公开忤逆他。
四叔公当即斥道:“放肆!”
我直接问道:“言归正传,您说分家产,怎么个分法?”
四叔公屡遭顶撞,脸上挂不住。四周众人窃窃私语,没想到能这么快切入正题。四叔公费诸般口舌,勒令我跪下,是为了立威,好让接下来的瓜分计划顺理成章。大家都等着啃一块肉,故而耐心有加。按部就班演完前头,后头的好戏登场,才能捞到更多油水。可我越过所有步骤直奔主题,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分家产这三个字实在难听。
仿佛人人化身财狼,要将这座穆府卷入腹中。
……饮血撕肉,敲骨吸髓。
四叔公向来以德高望重大家长自居,当然不能落下欺压小辈、吃绝户的印象。活到这把年纪的人都成精了,一张老脸收放自如。他清了清嗓子,稍微缓和神色,道:“大家只是不忍心看你爹攒下的基业,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没了。”
他话锋陡转,几个婶娘见风使舵,灵活退下去了。
我得以站着说话。
“家里井井有条,基业怎么会没了?”
“你年纪轻,哪里懂这些。”
四叔公咳嗽一声,摆出规训小辈的态势,道:“树倒猢狲散,东家死了,狼心狗肺便都从肚皮里翻露出来了。谁不指着捞一笔,好回去吃上半辈子?贿赂管事,偷偷传送器物,账房监守自盗,变卖田产。库房钥匙捏在他们手里,多一样少一样你心里没数。怕是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我道:“家里的人衷心耿耿,不会做那些事。”
四叔公道:“信不信,一张嘴哪里说得清,得细细盘查。”
铺垫这么久,落脚最后一句“仔细盘查”上,图穷匕见。
我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依您看,怎么查?”
“让管家,账房,各处管事,把钥匙账册全交出来。”
“然后呢?”
“各自关押,一一盘问。”
“他们都是老人,这么做不道义吧。”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清白。”
“如果查清楚没问题呢?”
“没人发二十两银子,遣送回乡。”
我顺着话茬往下接,“看来家产和家丁的处置,四叔公全替我想明白了。”
“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不替子孙多操些心。”四叔公背着手,道:“下面那些个小厮丫鬟,手脚恐怕都不干净。按理说,每人赏三十板子,等他们把昧下的东西都吐出来,便都发卖出去,一个不留。粗使婆子和杂役可以留几个老实的,但今后管事的人,得听少林安排。”
四叔公侧身往后看,一个大高个昂首挺胸走到人前。
众人让开路。
又是穆少林,四房的独苗,四叔公最溺爱的孙子。这个人我印象很深,每回穆家宗族祭祀,他都站在我前面。他体型宽阔,为我打瞌睡和偷吃零嘴充当了良好掩护。但傻大个特别欠,老喜欢用肩膀撞我。他管我叫母老虎,我管他叫熊瞎子。
“他安排?”我打量一脸得意的穆少林,问道:“什么意思?”
四叔公道:“你爹出殡,他哭丧扶灵,额头都磕肿了。本来他要过继给你爹当儿子,因为一桩变故耽搁了十几年。现在你们府里缺少当家人。他作为过继的儿子来撑起门楣,最合适不过。以后少林便住这里,替你爹撑起门户,做穆家的主。”
“族长所言极是。”
“没错,穆家人里头,少林最合适。”
“你爹知道有后了,也能含笑九泉。”
“大姑娘该谢四叔公才是。”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帮腔。
他们随四叔公而来,壮大声势,向我施压。
我从未听说我爹曾经打算过继儿子。
这群人张嘴说瞎话的本事不小。
我打断道:“我还在呢,我爹怎么就没后了?”
四叔公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如今本就不是穆家人。我跟你在祠堂谈这些,是看在你爹疼你的份上。你若识时务,以后少林就是你亲兄长,穆府仍是你娘家。你逢年过节回门,大家照样拿你当大姑娘捧着。”
我实觉得荒谬,道:“这么说来,我成亲戚了?”
四叔公:“多多走动,情分都在。”
我道:“那我姨娘呢?”
四叔公似乎没有考虑过她,临时思索一番,才道:“一个小妾,比奴婢倒强些。看在她服侍你爹多年的份上,可以多给些盘缠,发送回乡去。”
“让我进去。”
“姨娘,您别冲动。”
“都让开!”
“大姑娘和族长在议事呢。”
外头传来争执声。
四叔公拂袖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我抬眼望去,只见姨娘不顾阻拦闯进来。她病容憔损,几步路走得虚浮无力。我示意丫鬟扶着她,她勉力挺直了腰背,向诸位亲戚屈膝行礼,落落大方道:“我是这个家的人,今后如何自处,也该来听一听。”
众人视线如刀子刮着她后背。
姨娘直起身,忍不住掩面咳嗽。
她捂着帕子竭力克制。
我道:“姨娘还病着,怎么不好好休息?”
姨娘道:“来了这么多客人,我怎么能避而不见,让大姑娘一个招待呢?”
姨娘望向我的目光略带酸楚。
看来刚才那些话她在外面都听见了。
她是这个家一份子,我爹的枕边人。本来最有资格站在这里跟四叔公谈判的应该是她,可她受限于身份,连进入祠堂都不被允准。众人鄙夷她,让她出去待着。我听他们一口一个小妾奴婢就来火,自然不能再支开她。
“来人,”我环顾四周,道:“给姨娘搬把椅子。”
“是。”
一个仆从应声而去。
四叔公脸色不善。
“你这是做什么?”穆少林道:“从来没有小妾进祠堂的道理,你还想搬椅子让她坐着?列祖列宗在上,我爷爷可都站着呢。”
椅子很快搬上来,姨娘如芒在背,不敢坐。
或是自惭,又或是怕我为难。
她低下了头:“我站着听就行。”
我道:“姨娘还病着,坐下吧。”
姨娘焦虑不安。
周遭无数道视线,快要喷出火来。
“有没有尊卑高低了?”
“给她一百个胆子,她敢坐吗?”
“真是没天理了。”
议论声叽叽喳喳的。
“我说坐便坐。”
我握住她肩头,高声道:“我爹走了,您就是穆府的女主人。”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姨娘惊异抬头望我。我给了她一个坚定眼神。姨娘心有茫然,被风刀霜剑逼得浑身冒冷汗。我掰开她几乎嵌入皮肉的手指,定然望着她眼睛,道:“听我的,坐吧,没事的。”
姨娘挣扎犹豫。众人冷嘲热讽,此起彼伏。她最终咬紧牙关,把心一横,坐下去了。嘲讽声静了瞬间,旋即炸开锅,一句骂娘声首先飚出来。大家同仇敌忾,好像她一屁股坐扁了穆家列祖列宗的尊严。
穆少林道:“这个贱人真敢坐!”
四叔公最讲规矩,看到这幅画面,胡子都抽抽起来。
我将姨娘安抚好,转身面对穆少林的辱骂,道:“你不是要认我爹当爹吗,按理来说,你得给她磕三个响头,管她叫娘。”
穆少林面色一僵。
四婶娘,也就是他亲娘,此刻也在人群里助威。这会儿为了家产管一个小妾叫娘未免太势力眼。四叔公四两拨千斤,怕穆少林莽撞,把话轻巧接过去:“一个小妾,不是什么登得了台面的东西。”
穆少林:“对,她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给她磕头。”
我道:“你不肯?”
穆少林:“要我叫她娘,你做梦!”
穆少林这个愣头青,亲爹死的早,从小当做独苗宝宝养大,众星捧月。一点气都忍不了,若非家产利诱,他怎么会跑来认我爹当爹。给小妾磕头被,他视为奇耻大辱。哪怕我说得有道理。四叔公洞若观火,听我话头有松动之意,不好直接驳回,便轻轻巧巧转了个弯:“他可以向你亲娘的牌位磕头。”
穆少林扬起下巴:“听到了吗,我只给死人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