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华》乔轻舟

1、第一卷

　　今日是小寒，也是宣王侧妃的生辰。
　　京城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雪，一眼瞧去房屋街道都被雪厚厚的包裹着，白茫茫一片，只有零星几个冒着寒风开张的摊贩。
　　宣王是大禹国的五皇子，其生母月贵妃是大臣齐太傅的长女。
　　自几年前宋皇后薨逝后，陛下便将后宫事务全权交由贵妃打理，如今可谓是深得陛下的宠爱。
　　可是宣王殿下的侧妃出身却是不太好的，是富商之女，且不是嫡出。
　　原本当初宣王还想向陛下请旨以正妻之位将那女子迎回家的，不料陛下知道那女子的家世后，大怒！下旨宣王不准娶那女子过门，说是丢了皇家脸面。
　　这宣王也是倔脾气，不但不肯接旨，还硬是绝食三日，月贵妃瞧着自己的儿子日渐憔悴消瘦、颓然丧志的模样心疼不已，又梨花带雨的去求皇帝，皇帝怜惜贵妃，这才得了圣令，允他娶那商贾家的女儿，但是只能是侧妃。
　　虽是侧妃，这么些年宣王也没打算娶正妃，别人都只当她就是宣王府的女主人罢了。
　　就这件事闹得京城是人尽皆知，人人只道那宣王深情专一，对云家小姐一心一意。

　　云家世代从商，虽说没什么学识，却富得流油。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关键时刻钱可比学问啥的好使多了。
　　云老爷有六个女儿四个公子，其中嫡系孩子却只得三个，一个是大公子云景，一个是四公子云殊，还有一个就是十姑娘云念容。
　　而宣王侧妃正是家中第七女，名为云舒月，生母是一位书香世家的小姐，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是众多姨娘里最受云老爷青睐的，因此在云府也算有一席之地。
　　不过要说云老爷最疼爱的，还属十姑娘云念容。
　　那年云老爷寿宴，抱着刚满一岁的幼女，对着席间所有人满是骄傲爱惜之色说道：“我们商人一生都在寻找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如今我的珍宝就便是我儿念容哩。”
　　自那以后，整个上京都知道云家那位十姑娘是云老爷放在心肝儿上疼的女儿，就连那名字也是带着云老爷的的万般期许。

　　而我便是那十姑娘了。

　　我出生那一刻值黄昏，而我的第一声啼哭是伴着阿娘最后心跳声开始的。
　　别人都说我是不详之人。
　　可我知道爹爹却是不信的，因为他待我从来都是极好的。
　　他读的书不多，却总想着法子要让我如那些高门显贵的姑娘一般满腹经纶、蕙质兰心。
　　据府里的林姑姑说，我阿娘年轻时也是位秀外慧中的女子，爹爹和她幼女便相识了，最后顺理成章的相爱，然后便是成亲。
　　我五岁时在爹爹书房里背着那首刚学会的诗，磕磕绊绊好久也背不全，最后爹爹揉了揉我的脑袋，瞧着他书房那张百般爱护的画像，半晌才轻声细语的说“小容儿，你阿娘要知道我把你养的这般漂亮可人，定要好好夸我哩。”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一贯笑呵呵的爹爹眼里有了难过和伤心，模样就像孩子一样，纯粹。
　　后来及笈那年，爹爹信誓旦旦告诉我说，日后一定会将全世界最好的男子带回家做我的夫君，宠我、爱我，让我一生都过的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
　　而我也以为这一生都可以在爹爹的庇佑下自由自在的过一辈子。
　　可人生怎会如此顺心？

　　大起大落，喜忧参半才是常态。

　　不得不说宣王对我七姐姐是真真的好，小小的生辰宴办的这般隆重，那阵式都快赶上王侯公主的生辰宴了。
　　我同爹爹哥哥到了厅堂，才发现除了我们以外，里面坐的全是高官显爵，一个个都趾高气昂的。
　　因女眷和男子不同桌，所以入座后爹爹和大哥哥万般嘱咐我不要乱跑，生怕我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我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此时我只想着先吃哪个菜，先尝哪种糕点，至于他们的说的什么我也没听太清，只一个劲儿的点头，想着他们快些走才是。
　　果然他们见我那般乖巧，才安心的回了各自的席位，觥筹交错的吃起酒来。
　　许是我馋偷喝了几杯果酒，不一会儿这肚子就开始疼了，这确不赖我，平日里我喝了几次也没事儿，只能怪今日那果酒有些太冷了。
　　左右找了几个仆人，都急急忙忙不咋搭理我，索性只好自己去找方便的地儿了。
　　一番倾泄后，这才好了起来。
　　此时雪已经停了，只是还吹着寒风，我打了个冷颤，拢紧披风赶紧往回走，路上却隐约听见偏室有什么声音，偏生我又是个喜欢多事儿的人。
　　咳咳……是助人为乐的人。
　　我大步往那边走去，想着今日这里来往的人甚少，若是那人遇到困难了，我也好帮他一把才是。
　　待我走近，透过那门的缝隙就瞧见昏暗的房间里一男一女正在纠缠不休，且那女子还是我死对头——齐嫣然！
　　齐嫣然是国公府的三小姐，又仗着生母是陛下的妹妹，向来娇纵蛮横且自命清高！
　　我大惊，想着这两人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在王府行此苟且之事，稍有不慎，可就是身败名裂的后果！
　　正当我神思恍惚时，里面那男子许是发现了我的影子，忽然就朝我大喊“谁是谁？”，齐嫣然闻声赶忙将衣服披在身上，还将头别在一边。
　　这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事出不妙，这种事儿我可不想沾上，正打算跑路，慌乱间一双手攥住了我的胳膊，紧跟着就拉着我窜进另外一间屋子里。
　　屋里黑漆漆一片，那人拉着我躲在角落里，一手捂着我的嘴，我不及思考，只觉的心脏一直砰砰跳个不停。
　　屋外传来脚步声，左右走了好久，好半晌才又关了门，这次他倒是将门掩的死死的，隔着一道墙都能听见“砰砰”合门的声音。
　　听见他关了门，悬着的心这松了下来，我呼了口气，抿着有些干涩的唇，却不小心触到了那人温温热热的掌心。他刚松开手掌，隔壁便传来了令人羞耻的叫声，我嘴角一颤，尴尬的不知所措，心里不禁大骂，这齐嫣然平日装的清高，如今却这般不知羞，真是人不可貌相。
　　“非礼勿听。”耳边传来的暖意伴着那清澈温和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怔愣了一会儿，尽管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只是觉得他将手覆在我耳边上的那一刻，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那种感觉在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他就拉着我迅速出了间屋子，攥着我的胳膊头也不回的直直的奔向前厅的方向。
　　在经过的第二个长廊转弯处，他停了脚步。
　　风吹着摇曳的灯笼，一闪一闪照在他的身上，高高束起的乌发上落了点点白雪。
　　以前我觉得七姐夫就很好看了，此时我才明白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人生的竟比我七姐夫还要好看几分。
　　当真是面如冠玉，眉目温润，鼻梁高挺的美男子。他一袭蓝色鎏金锦袍倒衬得腰间那块白玉极为夺目，那玉洁净通透没有一丝杂质，定非凡品，想来家里也是非富即贵。
　　我看的有些痴了，竟不知过了多久才道“方才多谢公子解救。”
　　他见我那般轻浮也不恼，只和煦一笑说“小事不足挂齿，不过下次遇上这种事，姑娘还是不要搭理的好。”
　　想起方才种种，不禁又呵呵干笑几声，不过这位公子倒和我一样是个极热心肠的人。
　　“要不改日我请你吃饭就当谢谢你了，不过我还不知道你住哪？叫什么名字呢？”
　　他像是在打量我，看了我好几眼，搞得我浑身不自在的，不过好在他最后还是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他说：“在下宋源。”
　　宋源？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遂我也朝他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郑重其事的介绍：“我叫云念容，“云想衣裳花想容”，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好记？”
　　这时我忽然觉得，大哥哥平时让我多念书是有用的！
　　装装样子还是很不错的。
　　我悄悄瞥了一眼他的反应，想着他现在肯定对我满是赞许，结果他只是点点头客套一笑，然后就……就告诉我他还有事先离开了！？
　　这……我……！？

　　真是太不给面子了吧！
　　唉，眼瞧着那抹欣长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长廊，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我长叹一口气，只道这世间男子太过无趣，看来还是回去继续吃席的好。
　　这刚回宴席上，就看见爹爹和大哥哥急匆匆朝我走来，脸上俱是愁容，身后还跟着一脸冷漠的宣王和七姐姐。
　　我只觉得自己像是又闯祸了。
　　“小容儿，你可是急死爹爹了，这么长时间跑哪去了？若是被坏人拐跑了可怎么办哟！”
　　宣王眸色忽变的一冷，面露不悦，想是不喜爹爹那番话。偌大的王府向来戒备森严，又怎会有坏人？
　　恐怕宣王此时怕只会觉得爹爹说话毫无分寸且口无遮拦，只是碍于七姐姐的面子不好发作罢了。
　　大哥哥见宣王脸色不好，在一旁用手轻轻碰了爹爹一下提醒道：“爹，宣王府这么多侍卫把守，怎么可能会有坏人？”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话有不妥，又笑呵呵道：“是爹担心糊涂了，宣王府当然不会有坏人。”
　　宣王只瞧了爹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先前的不悦也渐渐消失只是眼里还存这一丝轻蔑。
　　我上前着朝那宣王行了礼，恭恭敬敬的说“让殿下和七姐姐担心了，方才容儿身体不适出去透了会儿气，今日姐姐生辰，怪容儿考虑不周，给你们添乱了。”
　　宣王倒是不语，只是瞧着身旁那位侧妃的反应，在他眼里似乎除了七姐姐，旁的像是一点也不在乎。
　　好在七姐姐上前拉住我的手温声道“回来就好，容儿下次可不许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爹爹和我们方才很是担心你。”
　　也难怪宣王殿下这般喜爱她，如此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女子，换做是我遇见了我也会喜欢。
　　于是我对着她粲然一笑道“知道了，七姐姐。”

　　那日从王府回来后，我就托人打听这京城是否有一位叫做宋源的公子，并且还特意去问了五哥哥，他平日最喜欢结交那些世家的公子，结果都不曾知道宋源这个人。
　　渐渐的我心里便开始怀疑“宋源”是那人为了敷衍我随便胡诌的名字！
　　后来我亲自跑遍了京城，上至酒楼戏阁，下至街头摊贩，都说不认识，就连那巷子口的小乞丐我都一一盘问过了，俱是不曾听说过。
　　这下我更加深刻的觉得自己被糊弄了，为此我还气愤了好久。
　　想不到长这么大，从来只有我忽悠别人，头一次被人忽悠，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哼！若是哪日让我再遇见他，定要好好质问他一番才是！
　　又过了小半月，我都快忘却了宋源这个人了，依旧是过着悠哉悠哉的日子，闲了就去东市逛逛，那里稀奇小玩意儿多，还有西域来的商贩，尤其是那些女子，长的漂亮不说，身上的衣服也好看，手上腰上还带着叮叮当当的铃铛，走起路来清脆作响的，煞是好听。
　　而且那里有一家很不错的布庄，里面的料子都是鲜少可见的极品，我的许多衣服都是那家布庄做的，听说布庄老板此前常年在外经商，结交了许多不同种类的商贩，互相都供着自己特有的货，想来这就是他家的布料漂亮又新颖的缘由了。
　　布庄老板有一个女儿与我年纪相仿，且她对我很是不错，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她叫阿毓，性情恬静，长的温婉可人，我很喜欢她。
　　我很是愤懑的将宋源那件事说给她听，可阿毓却极为平静的对我说，京城这么大，或许他没骗我，只是我还没找到他。
　　这时我才有些释怀，却又懊恼当初没问清楚他住哪里。
　　“别想那么多了，我爹前几日新进了一批上好的布料，我专门挑了一匹给你做了件衣服，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阿毓拉着我进了衣物间，果真如她说的，那布料真是极好的，摸起来很舒服，是极其鲜艳的红色，样式倒添了些异域的风情，成套的还有一件红色的披风一周还加了狐狸毛，看起来别具一格。
　　“好阿毓，我太喜欢这件衣服了，辛苦你了。”
　　我激动的用力抱住她，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极为夸张！
　　她轻笑着用手轻轻抚着我的背，眼里带着温柔且无奈的笑意。
　　唉，阿毓对我总是这般包容体贴，不知日后哪个男子才有这样的福气娶她作妻子？

　　眼看上元节就到了，城里早早挂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花灯，只待夜幕降临，便灯光辉煌的照亮十里长街。
　　“小容儿，爹爹做的元宵，快尝尝看。”
　　爹爹乐呵呵的端着一玩晶莹剔透的小圆子，很有成就感的递在我面前。
　　我随意挑了一个含在嘴里，瞬间蜜糖渗了出来，我道：“好吃。”
　　面前的中年男子立刻笑容满溢，很是开心的朝我说：“那多吃些，不够爹爹还给你做。”
　　我连忙摆手：“不吃了不吃了，我还要和四哥哥去看灯会呢，而且我听说今晚城里还有猜灯谜，猜对了有彩头的。”
　　我看见爹爹端着元宵的手逐渐收了回去，脸上是失落的神情。
　　瞧着他低眸的样子，心里有些愧疚，想来方才回绝的那般直接，他心里肯定又在难过了。
　　他对我总是嘻嘻笑笑的，从来都不肯带一点脾气给我，以前林姑姑说爹爹每年元宵节为了做好一碗汤圆儿，从和面调馅儿，一点一点都学了好久，最后才将那精致完美的那碗端给我吃，想到这我更是内疚不已。
　　我看着桌上的兔儿灯，随即又挽住他的胳膊，笑吟吟道：“爹爹也和我们一起出去吧，我赢了就把彩头送给爹爹。”
　　闻言他这才又恢复了笑意，对着我一个劲儿的说“好！”
　　我穿着那日阿毓送的衣裳，腕间也学着那些西域的女子，戴了一串小小的铃铛，我摇了摇手腕，清脆作响，着实不错。
　　因为爹爹要同我们一起赏灯，这些姨娘们便央着也要一同前去。
　　我到门口时，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只等我来就出发了。不过他们一见我就直直盯着我，眼里还时不时流露出诧异，我展臂左右瞧了一下一脸疑惑的问他们：“我……哪里不对劲儿吗？”
　　“我的小容儿，真漂亮哩，今日真是要把那些世家公子迷死了哟！”
　　这种语出惊人的话，除了爹爹也没谁会说的如此自若又觉得无甚不妥的了。
　　今夜街上特别热闹，人来人往的手里都提着花灯，早些时候就让府里人去告诉阿毓，今夜一同游玩，就在云雀桥汇合，眼下也转了好长时间了，与阿毓约定的时辰就要到了，只好对他们说先走一步，晚些时候再自己回去。
　　没成想刚走出几步，就瞧见对岸河边一抹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极为夺目。
　　是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