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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影一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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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送既然自己有了碾坊,便可有许多收成,把和翠翠的日子过得很轻松了。茶峒的人都说:翠翠做了掌柜娘子了。
翠翠还是每日地要去送渡,傩送觉得辛苦,却从不阻扰。
早在南下的那些年,他对一切都有了打算。在黑黑的夜晚,他也是躺在船舱里,听见背后泠泠的水流声,接受月光苍白地照在他的面上,贴身地感受到翠翠的苦痛。
他和翠翠一同去送渡,很多时候都是他拉着缆线,捏着船桨。
事实上,他本就是要接管渡船的。
翠翠和多年前一个样子,坐在船头和黄狗讲话,说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每每缘引竹缆横穿渡过小溪,身边坐着翠翠,在这片长养他的山水间行船,傩送觉得日子一天天更加快活起来,让他对一切都充满感激。
“翠翠,谢谢你等着我。”
“才没有等!”翠翠微微直起身子,昂起头看天空,做出强势的样子。
傩送撇过身体低下来盯着翠翠看,她脖颈上还系着桃木刻的一片叶子,用红绳子串着,是老船夫刻给她的。
还有一个漂亮的串子交缠在红绳子上。
串子是傩送带来送给翠翠的,她戴上的时候欢喜的不得了,为了不叫挡住串子的银铃子,她把辫子挽起来看,梳拆来看,跟小女孩子一样。
可只出嫁的时候好好地戴了一回,就锁进柜子里。
傩送都看见了,他请翠翠打开柜子,说要拿些新衣物,其实把串子取出来轻轻地围在翠翠的脖子上,温声哄她。
“大姑娘是可以戴串子了。翠翠,我不会再走。”
翠翠戴着小小的木叶子和小小银铃子,伶俐又恬静。
傩送没有反驳她,一顿一顿地拨弄着船桨,使渡船走得慢些。岑寂了好一会,翠翠看见一群鸟忽高忽低地在山间来来回回地飞,她的思绪也在这空间里飘荡。
她往日送渡总爱看那山水,好像山水在她眼睛里能溶成一个人样子。
翠翠把那时候的心情一下子都说出来。
“我也不晓得我是不是在专门等你回来,但是我晓得......有男子去找杨马兵,我跟杨马兵说我谁也不想嫁。我撑船的时候,遇到好些从桃源来的,每一个都是生面孔。我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但是我就是想,每天过渡的人这样多,碧溪岨的人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去,他们回来的时候都坐我的船,万一哪一天,有个从桃源回来碧溪岨的人呢?他应该也要坐我的船吧。为着这样一个念头,我一个人把船撑到今天。”
“现在我晓得,你并不是从桃源回来,你去了那样多的地方。或许......你知晓吗……我不是要等个从桃源回来碧溪岨的人,从哪回来碧溪岨,一点也不重要。你在外面跑动,多么辛苦呢。”翠翠把视线从辽远的苍空移到眼前这个摇浆的人身上。
傩送的肩膀因为拨浆高高低低地起伏着,像翠翠一直盯着看的溪岸连绵的山。
傩送几乎要把这几年酸苦的汗水都化成咸咸的泪从眼睛里流出来,他的翠翠是那样善良,那样纯真。他奇妙地产生了和几年前一样的心情,那时他站在山包上,现在他站在渡船头。
他们都极愿意做呕沥心血也为心动的女孩子唱一首首歌曲的竹雀。他就对翠翠说:“翠翠,我唱个歌吧。四年没唱过了,牙齿痒痒的。”
那在碧溪岨缭绕许许多多夜晚的歌声再次回来了。
翠翠心里的欢喜涩涩的,不知觉念出一句:“天晓得我摘了多少株虎耳草?三年六个月吗……”
“虎耳草?翠翠起咳了吗,还是牙痛?给你唱三万天好不好?不过那时候我该咳哪!不怕,我也愿意的,翠翠。”
傩送绝不会知道翠翠的女孩子做梦的心思,也不会知道一个青涩的念头。但是他很关注翠翠,敏锐地捉到翠翠自顾自嘟哝的话,把歌声停下来,还郑重地点点头,想要发什么毒誓一样。翠翠原来都酸了鼻子,现在叫傩送的模样给逗得开心,她捏着自己脖子上的银铃铛对着傩送笑,“说一些傻气的话。我好得很!我现在最最好!”
她心底也认真地这样想着。
往后翠翠不需要爬高陡的悬崖,会有采好的虎耳草,整整齐齐地放在她的手里。
非要去的话,傩送牵着她看景色。
杨马兵已经回到兵营里,还喂马去了。
傩送和老船夫一样,稳稳当当地成了翠翠的依靠。
翠翠把她长长的粗黑的辫子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过渡的人都知道现在翠翠成为新妇了。
有几个挑头问她,“现在是谁管船?”翠翠的脸上浮起甜蜜的微笑,要告他们是杨家二佬,话还没脱口就听船头有一个清亮的声音。
“翠翠管船,给翠翠管着一切哪。”
这下让翠翠更害羞了,满船的人大贺恭喜,有人顽笑地讲,“没有听说,岳云还是个耙耳朵哪!”
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整片江面被剩余不多的日光照的粼粼泛红。
翠翠把自己的手碰碰傩送的手,用轻轻的,软和的声音问他,“你愿不愿意和我去看爷爷?”翠翠背着霞光坐在船头,傩送手掌反过来握住翠翠的手,看着翠翠的影子慢慢朦胧起来,他问她,“爷爷往日喝什么样的酒?”
老船夫是很爱喝酒的,现在躺在地下,翠翠也不忘记这件事。
从那以后,给老船夫送酒的人影有了一双了。
翠翠做了一个梦,梦见傩送又下桃源了。
他穿着青灰的布衫,挺阔的背影在翠翠的目光里越来越小,慢慢融进山岸上的树群里。
翠翠做过许多次这样的梦,每每醒来都揣着一颗沉甸甸的心,把这一天的船撑下去。但是现在翠翠一点不怕了,她心里面比谁都知道,那个人明天就回来。
明天就是第二天,不是任何一个缥缈的敷衍日子。
就像山岸上那些树,确确实实坚牢稳当地扎根在碧溪岨的山水中,生长在碧溪岨翠翠的心田里。
在澄澈碧墨的山水里,在一方长阔的渡船上,总见人影一双,不再有独身苦等的女孩子,不再有四面苦泊的年轻人。
船和船各有渡口,人与人自有归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