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Pre染

60、神明们

　　阴沉沉的天空，不透一丝日光，无论近处还是远处，都灰蒙蒙的，就像是蒙了一层廉价的棉麻布料。这几日，难民突然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他们像是有所预感般，聚集到了一起，然后沿着一条并不那么好走的山路前进。
　　他们即将进入漠都的边界，但那位城主大人真的会接受他们吗？当雪峰上盘旋的猎鹰，拍打着它们大得过分的翅膀，像是升起了一道黑压压的高墙，在坡顶、山巅、树林，守卫们摆开架势，将这帮乌合之众包围了起来。
　　投石车、箭阵，向着这帮平民，一字摆开。
　　被灾难消磨了生机的人们，就连绝望也疲于感受，他们呆滞地站着，就像是快要腐烂的木头。
　　“娘，我害怕。”
　　“不怕，娘会保护你的。”
　　“夫人，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你莫要说这种糊涂话，我们会活下去的！”
　　对上位者会怜悯他们的这种期待，远比奇迹还要匪夷所思，特别是在刀刃已架在他们脖子下的时候，这样的期待要多荒唐便有多荒唐。
　　“师兄，信上说鬼门那边的情况很不好，他们已经被魔界围困数日，再这样下去……”洛松收了信，与李卫一齐看向山下。难民们聚集在一堆，中心的白袍老者手撑着拐杖，皱着眉头听他们说些什么。
　　“我们的人手也不足，乾坤派跟隐宗呢？有消息吗？”
　　“上次在苏家，两位掌门身受重伤，现在两个宗门群龙无首，乱成了一锅粥，据说，他们已经在准备推举新的掌门了，而且很可能会从掌律十君中推选。”
　　“你是说段厄？”
　　“确实有可能，不过还没有定论。无论怎样，他们那边的事都没有理清楚，也没可能支援鬼门。”
　　李卫皱了皱眉，洛松也瞧见了那鬼鬼祟祟溜进难民堆的两人。
　　洛松:“楚泽他们在做什么？”
　　李卫：“这些难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师尊。”洛松点亮了传音符。
　　“嗯……”鹤莲那边传来打斗的声音。
　　洛松：“我们在漠都出了点状况，短时间内怕是回不去。”
　　“无事，我已经好了许多，现在正在赶往鬼门。”
　　李卫:“那我们也会尽快过来。”
　　鹤莲“嗯”了一声，切断了联系。
　　洛松收了传音符，看到那个白袍老者已经在难民的外围画了一个圈，模样虽然普普通通，但修行之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天阶防护阵法。
　　楚泽在向他们招手，李卫、洛松对视了一眼，飞身而下。
　　楚泽：“这是我们师尊，白老头。”
　　李卫斟酌了下措辞，道:“晚辈李卫，见过……白先生。”
　　白老头“呵呵”一笑，然后与楚泽耳语一阵，楚泽竖了个大拇指，两人一合计好，那老头咳嗽一声，故作高深地半眯着眼。
　　楚泽：“那个……洛公子，你答应给我们的钱，你可不许赖账，我师尊说了，你们天涯派是名门正派，最是见不得无辜之人受无妄之灾。
　　你看我师尊设置一个防护阵法，耗费许多，你们反正有钱，花钱消灾，何乐而不为呢？是不？”
　　李卫：“可我们也没必要上赶着买单。”
　　白老头撇了一眼楚泽，楚泽连忙拉走李卫。
　　“做什么？”李卫不解道。
　　“我师兄有事找你。”楚泽搪塞道。
　　眼下，易笙湘正在给孩子们剥桔子，他坐在大石头上，不复之前那般欠揍，倒多了几分随和与温柔。一个小男孩扒住他的袖子，摇呀摇，他也随了他。
　　“师兄，李公子来了。”
　　易笙湘：“做什么？”
　　楚泽给他使了个眼色，易笙湘绕过他们看向白老头，然后道：“是是是，我找你有事。”
　　洛松知道他们是有意分开自己跟师兄，他看向白老头，抱手道：“白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倒说不上，我只是听两个徒弟说了你们的事，想要确认一番。当然，这个也是要收费的。”
　　“可这是您想确认一番，并非我的意思……”
　　白老头“哼”了一声，摆出一副“你不识好歹”的样子来。洛松倒也想看看这个老头子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便答应了。
　　他伸出手，抓住洛松的胳膊——这只手骨瘦如柴，青筋满布，但是却力大无比，被它抓住，就如被铁箍住了般，很难动弹。
　　白老头催动灵力，浑厚霸道的气息顿时笼罩在四周。沿着洛松筋脉走遍全身的那股冷流，让洛松十分排斥，他试图挣开他的钳制。
　　白老头冷冷地吐出“现身”二字，洛松眼前一黑，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掐住了白老头的脖子，难民们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李卫他们三人连忙赶了过来。
　　“松手。”李卫道，一边抓住了洛松的手，用了用力。
　　洛松：“……”他处于浑浑噩噩之中，还未能分辨出李卫来。
　　易笙湘、楚泽一点也不着急，只管自己扛着手看热闹。
　　“真是神奇，也许，还不止如此。”白老头说着，周身散发出一阵白光，李卫一惊，眼神倏忽凌冽了起来。
　　“邪！”
　　楚泽连忙拉住李卫，解释道：“我师尊不是邪，李公子别急。”
　　李卫咬着牙，眼神紧紧地盯着白老头的动作。
　　白老头伸手点了下洛松的额心，然后发现红菱罗像血管一样爬满了洛松的整个身躯，配合着他的一呼一吸，呈现出灼目的光泽。
　　“看好了，这便是与红菱罗合一的最好一例，这位洛公子，一具身躯，两套魂魄，各有各的思想，红菱罗不能完整占据两套魂魄，就会被其中一套转化，这个过程，我们神界称为‘合束’。
　　合束会慢慢将两套魂魄合一，此时人便会向神转化，但是转化而来的并不具备神格，不受神的规则的约束。
　　没有铡刀悬在头上的强大，就会像邪一样容易失控。李公子，你若是真为你师弟着想，我奉劝你——花钱消灾。”说着，他便拿出了一张符咒，在李卫面前晃了晃。
　　白老头：“我就剩这一张定魂符，原价1000两白银，看在你是我徒儿好友的份上，再给你便宜点，就999两银子。”
　　易笙湘看向别处，楚泽“嘿嘿”地笑着，凑近李卫，撺掇道:“999两银子也不多，李公子你财大气粗，要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再说了，金钱比得上你的好师弟吗？”
　　李卫看着白老头，说:“我刚才听到你说‘我们神界’。”
　　白老头哂笑一声。
　　李卫：“你们是什么时候越过那道结界的？”
　　听到这，楚泽已经完全不懂李卫在说些什么了，但是白老头的脸色却变了一变。
　　李卫:“你每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再加100两银子。”
　　白老头:“十二年前。”
　　李卫:“看起来你们早就违背了自己设下的规则。依靠轩辕家族血脉维持的互不侵犯的假象，终究是自欺欺人。”
　　白老头：“这十二年间，我们一直安安分分。”
　　李卫：“不过是为毁灭人间而蛰伏。安安分分？未必。把邪唤醒的也是你们的人，他现在在哪？”
　　白老头:“消失了。尽管我们普遍认为，是鬼童的匕首杀死了他。”
　　“你们坐视邪的现世，为什么？”
　　“他确实强得过分，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你不清楚也是情有可原，毕竟那是千年前的事。
　　邪他本为制衡三界而存在，没错，当时人界也有相当厉害的，即是‘命’。强大的人总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都想以一己之力改变现状。
　　所以命他发动了人族之间的战争，用巨大的伤亡培育了一个‘鬼母’和一个‘鬼童’，他们听从‘命’的吩咐，对神界怀有极深的仇恨。
　　命的强大比肩神明，所以往往让人误解，是神造成了那次惨剧。真正经历过那一切的人，都已葬身在战火之中。后来流传的，不过是人们的臆测。
　　当时有一位神明——轩辕，他作为神界法则的尺度，决定修建神、人之间的通道，只有经过允许的神明才能下界。邪来到人间，与他一起的还有他的武器‘灭’。灭也是神明，而且力量非常强大，她与邪同生同死。她的巨人脚踏山河，气吞苍穹，群鬼哀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现在想起那一切，还是觉得胆寒，纵观现在的神界，还没有哪位神能够达到‘命’的程度，他仅仅以一把雪白的银剑，就能同时抵抗两位强大无比神明！
　　尽管命最后被邪所斩杀，但是他的执念却进一步影响了鬼界，鬼母带着鬼童在沉睡中静待时机。
　　神界有神以为，干脆由神来统领人类，但这样就会打破平衡，也就是说，神界将同邪开战。轩辕那时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即是同意乌鸢通过通道，到了人间。
　　乌鸢以极其霸道的手段，要在人界建立规则，这些规则与其说是要他们为人，倒不如说要他们为奴。
　　乌鸢没有推行这个制度多久，就被邪抓回了神界。我记得当时他的神色，你知道他一向面无表情，但那天他怒不可遏，整个天界都因此战战兢兢。
　　那天他做了一个决定，他带着灭，堕入人间。
　　不久后，轩辕也来到人界，与人族立下约定，只要有轩辕血脉镇守通道一天，神族就不会有人通过通道，来到人间。
　　十二年前，我们违背约定，来到人间，也是实属无奈。因为我们感受到了，邪将重现，这也就意味着，平衡将会被打破，而我们不知道，会是谁。在邪正式苏醒前，我们得保护他。
　　乌鸢对邪的仇恨，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不知道，他计划的却是以自己的神格强行占据苏河的躯体，尚未完成苏醒的邪会在这个过程中魂飞魄散。
　　然而，误打误撞的鬼童控制的人偶，却用弑神匕首杀死了乌鸢，邪才得以重新现世。”
　　许久的疑惑总算解开，李卫知道，他之所以告诉自己绝非是出于好心，这些神明是如此高傲，恐怕也不会将他当一回事。他想到自己在逐渐变强的事实，然后又想到那些日子的恐怖，他皱了皱眉。
　　“保持三界平衡是他的使命，人类的存亡与否是与他无关的，毕竟人界还有魔族、妖族。”
　　白老头孺子可教也地点了点头，道:“是的。那么钱是你取来给我，还是我去天涯派拿？”
　　李卫义正言辞道:“我们早就没钱了。”
　　“什么？”白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楚泽也惊呆了。
　　对于不守信用的神明，李卫也用不着讲信用。尽管这个神，此时是在保护人类。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箭雨倾盆，皆被结界所挡，后来术士又招来雷电、旋风，却都是鸡蛋碰石头，自不量力。
　　这位不着调的神明，他是什么目的，其实很难说清，即使是他说的话，李卫也要保持怀疑。他不会去寻找千年前的答案，因为那毫无意义，既然已有了解释，甭管它真实与否，都暂且听着。
　　人类得靠自己在这一场博弈中存活下来。
　　白老头:“看来你是不需要这张符了？”
　　李卫看着迷惘的洛松，走到了他的前头，将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别怕，谁都动不了你，你是我师弟，你不需要戴任何东西。”洛松眼底闪过一抹清明。
　　“我们不需要那个东西。松儿有我，他不会有任何问题。”
　　楚泽有些吃味，他觑了一眼易笙湘，后者正若无其事地剥——橘——子！他恼怒地抢过他手里的橘子，一口全吃了，然后还挑衅地看着易笙湘。
　　“想打架是吗？”易笙湘问。
　　“滚！”楚泽答。
　　感受到后背的温度，李卫笑了笑，问:“松儿，醒了？”
　　“嗯……”洛松头抵着李卫的后背，安心地闭了闭眼睛。
　　“这里的事我们不管了，去找师尊，好不好？”
　　“好……”
　　李卫转向易笙湘，说:“这些难民……”
　　“不用担心，有我在，老头儿不会走的。”
　　白老头气得跳脚。
　　“胳膊肘往外拐的孽徒！孽徒！”
　　李卫与易笙湘交换了个眼神，二人会意地点了点头。
　　“走吧。”
　　“嗯。”
　　天边霞光万丈，邪在空中设下的杀阵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他们御剑而上，看到地表坑坑洼洼，满是斑驳，就像陨石砸过那般。城市里早已人去楼空，即使偏僻的村落，也不见人烟……李卫想到那日的路边摊，想到那个老头，不知他好不好……洛松从背后抱住李卫的腰，面无血色。洛松的体温越来越低，有时，李卫会怀疑，身后的是一整块冰。
　　老头说的那一切，李卫也明白，但他只要想到那张符将施加在洛松灵魂上的痛楚，他就无法接受。
　　“为什么？”洛松的声音是如此清冷，就像来自一个陌生的人。
　　“我相信你，即使最后你真的失去了控制，我也会想办法重新唤醒你。松儿，我真正想要的，无非就是你跟师尊平安，其他人如何，我并不在乎。”
　　抱着他的手紧了紧。
　　“我只是你的师弟。”
　　“你还是我的家人。”
　　“也只是家人。”
　　李卫心里闪过一丝苦涩。
　　“我想拥有你，并不是拥有一个师兄，而是你。我想你也拥有我，并不是拥有一个师弟，而是我。师兄，我喜欢你。”
　　李卫垂下眼。
　　“我好……喜欢……”
　　腰间的力量突然消失，李卫慌张地回过身去，纵身跃下，他拼了命地抓住了洛松的手，将他护在怀里。
　　“松儿！醒醒！松儿！！！”
　　他们飞快地往下坠落着。
　　“骨幽！”骨幽剑没有回应。
　　“破冰！”失去主人力量的支撑，破冰也在坠落。
　　“松儿！！！！”
　　“砰！！！！！！”
　　李卫看着上方的洛松，眼里有晶莹闪动，洛松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托起李卫的背，他们就以这样的姿势看着对方。
　　“师兄，疼不疼？”
　　“我没事……松儿，你……”
　　“不疼就好，师兄，我想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你需要我了，就叫醒我好不好？”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他的肌肤越发苍白了起来。
　　李卫双手伸向他的背，一用力，洛松就倒在了他的身上，感受着李卫的体温，洛松慢慢地闭上了眼。
　　“我会叫醒你的。”这是洛松听到的回答。
　　“松儿，我也喜欢你。”这是洛松没有听到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