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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白 ...

  •   很快,严监令已查验过织房中所有织机。

      不出意料,正与先前署丞所说一致。所有的织机均完好无损,并不像姜晞所称,筘框有坏掉的。

      “今日的考校从卯时开始,一直到方才大人进来。期间织房外一直挤满了人,里头的织机根本不曾换过。还请大人明鉴。”

      负责监考的李丞郎见严监令查验完,主动上前,躬身秉明情况。

      严谦负手在后,点了点头,而后转头看向姜晞,“姜娘子还有何话可说?”

      织房外许多织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姜晞进织染署已经十年,于织造上有口皆碑,在坊中的声誉甚至比大多署丞和管事还好些。
      但若是趁着监令大人初来乍到,为着小招,诬陷织染署在织机上动手脚淘汰织娘,挑拨众人闹事,实在心术不正。
      也有人为姜晞说话,说她或是被小招蒙骗,太过重情,这才想出这样的昏招。

      一时众说纷纭,但可以料见的是,这件事往后必然成为诸人心中的一根刺,也将是伴随姜晞这个名字一生的污点。

      姜晞坐在织机旁,想不明白当中的关窍。堇红的人当然不能在人前替换织机,假若小招说的是实话,那这织机问题出在哪里呢?

      “这些筘框可以拆卸替换么?”纤长的指尖轻轻拂过织机边缘,姜晞凝神望着与筘框相连的木架,若有所思。

      这话立即招来李丞郎吹胡子瞪眼:“姜娘子是十年的老织娘,如何能问出这样外行的话来?平日若有织机坏了,找工匠来修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换一个筘框哪就那么轻巧!”

      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拆换筘框并不可能,可若是在筘框上加点什么不起眼的木刺……

      原本颓然的心绪因这个念头迅速激荡起来,姜晞扶着织机突然站起,织凳重重磨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只是她未曾在意,一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显得灼灼明亮,有些迫切地问李丞郎道:
      “李郎君可还记得小招用的哪台织机?”

      李丞郎哪还记得?但织房中另一个年轻些的署丞却记得很清楚,小招在考校中确曾请求过换一台织机,但李丞郎却觉这个请求太过荒谬,没有理会。
      她出了织房不久,姜晞也来与他说情,想让小招换织机再试一次,他做不得主,只让姜晞往值房中找严监令。

      小郎官耳根有些发红,略有些畏缩地看了严监令一眼,而后为姜晞指了小招用过的那台织机。

      她快步跑到那台织机跟前,倾身单膝跪下,仔仔细细查看那台织机的筘框,果然在边缘的棱角上发现一道颜色略深的痕迹。

      姜晞抬手抚过那道痕迹,因为时间已过去将近一个时辰,痕印所在的位置早已干透,只留下约莫两寸长,宽不足半寸的色印,十分不起眼,手指摸上去几乎察觉不到殊异,乍一看还以为是原本的木纹。

      “大人你闻闻,这印迹还残存着一丝味道,应是新近沾染的。”
      姜晞伸了手指凑到严谦鼻端,上头分明有一股陌生又略带熟悉的气味,以前似在哪里闻到过,一时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这动作略有些过界,严监令为人板正峻刻,又是织染署的长官,姜晞一时心中太过激动,一心想在严谦面前自证清白,手伸出去,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可严监令已面无表情地凑上来,若众目睽睽之下再缩回手,似乎更不合适了。

      幸而严监令不拘小节,似未察觉到什么不妥之处,略嗅了嗅,神色自若地转过脸,一口断定:“这应是马胶的味道。”

      为掩饰方才无心的失礼之处,见边上有织娘好奇,姜晞也伸了手指过去,那织娘一闻,也点头道:“就是马胶。年前我姐姐出嫁,家中新制的家具就有这个味道。”

      马胶乃是用马皮制作而成,凉州当地的木匠有时会用马胶粘合家具缝隙。使用之时只要用热水化开,粘性极好,而要清除拆卸也只需用热水一烫,胶便化了,能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浅赤的痕迹。

      如今天气冷,为护着织娘们的手,织房四角都生了炉子,上头用水壶温着水。若粘在筘框上的只是一小片未打磨平整的薄木片,刮断丝线绰绰有余。事后要取下木片,只需一盏热茶而已。

      严谦的目光在李丞郎面上一扫,沉声吩咐道:“将今日出入过织房的所有郎官都叫过来。”

      只是上午的考校已过去这么久,此时哪里还能搜出什么来呢?倒是有署丞在溷厕发现一张擦拭过马胶的帕子。

      这事虽最终并未找到下手之人,但残留在织机上的痕迹,到底证明了姜晞和小招的清白。

      而严监令的处置手段雷霆,既搜不出人来,上午所有进过织房的郎官都被牵连,每人都被扣了俸禄三百文。李丞郎身为监考主官,有失察之过,更被扣了一两银子。此举自然引得背地里一片骂声。

      库房那头,裴督军的人还在搬布帛,自然需得主事之人盯着,以免生出乱子。严监令处置完织房中的事务,仍与几个丞郎往值房去。

      姜晞绞着手指,期期艾艾跟在后头。

      严谦回头,发现她仍跟着,停步道:“今日受织机影响的织娘自可再重试一次。真金不怕烈火炼,叫你表姐收拾好心绪,织染署不会苛待凭本事吃饭的匠人。但滥竽充数混日子的,此番必然要清洗。”

      姜晞忙不迭点头,面上有些赧然。
      织染署的考校令人风声鹤唳,许多家境贫寒的织娘忧心忡忡,害怕被撵出去,失去安身立命的倚仗。署中许多织娘和郎官见了他如同耗子见了猫。
      姜晞先前对严监令也有些成见,只以为他手段狠辣,刻薄寡恩。此时方才晓得严大人处事雷霆,但立心秉正。

      “我行事莽撞,牵累了大人许多,心中觉得十分过意不去。裴大人……勒令今日亥时之前……我自己过去……”

      提起这茬,姜晞心中如坠巨石,料得严监令应有惩处,磕磕巴巴不知当如何把话说完整。

      事实上,比起织染署中的惩处,姜晞自然更怕裴琰的刁难。
      署中的惩处无外乎罚俸,或是织布;但裴琰在她心中却是个行事不忌的登徒子。想起他那句向凉王讨要自己,姜晞心中只觉透不过气来。
      在织染署中,她尚且是得心应手的织娘,手上的活计虽重,但经纬分明而清晰,旁人敬重她,只要每日按时按量完成手上的活计,谁也为难不到她头上。
      可若当真被裴琰那样的人讨要过去,姓裴的岂会在意她这样出身卑微的女子。无外乎羞辱泄恨,若哪日惹恼他,说不得会像她阿娘一样,被卖进青楼里。
      一个女人落到那样的泥潭,若不卖笑以色侍人,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姜晞心底最深的恐惧。

      原来她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并非为小招的事道谢。
      严谦略一沉吟,眉间的川字纹隆起,斟酌道:
      “裴大人虽非凉州本土的官吏,名义上却能都督辖制整个秦凉二州的兵权。凉王尚且忌惮他,不敢轻举妄动得咎于人,姜娘子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去挑衅他?”

      去向裴琰伸手要布钱,若非裴琰的侍卫亲自送人进来,严监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是无知者无畏,当真是个人才。

      姜晞咬了咬唇,有心想提堇红先前在自己面前所言。可人家不过几句抱怨,她却当了真,说得好听点,是轻信单纯,说难听点,是脑子缺根弦。
      更何况无凭无据的事情,堇红未必肯认,严大人岂会因闲谈中的一句玩笑话处置绫锦坊的管事。但她将来却还要在堇红手底下讨饭吃。吃一堑长一智,姜晞只抿紧嘴角,未曾辩解。

      见姜晞不言语,严谦背手在后,和声道:

      “此事我自会去向裴督军赔罪。你不过署中织娘,并不清楚织染署如何走账,心生误解冒犯到他,究其原因,也是为着织染署才犯下过错。他见着你恐怕更心生恼怒,所以这事姜娘子不宜前往。等散值后我带着署中丞郎前去就是。”

      姜晞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压在心头的大石落下来。严监令肯担责,护着署中的织娘,这是她未曾料想过的情况。

      不用面对裴琰那煞神的怒气,她一时心境开阔,眉目舒展,唇角自然而然漾起明媚的笑来,屈膝向严谦一礼,笑吟吟道谢:
      “多谢严大人体恤。织染署有您这样的监令,实在是织娘们的幸事。”

      女子眉目清艳,笑意明媚,满心感激地恭维着他,严谦向来峻刻的面容也舒展了些,唇边难得微微扬起。

      这一幕落在有心人眼中,却格外刺眼。

      等严监令领着两个郎官走远,姜晞回身,欲回织房附近找小招,迎面却见堇红与坊中几个织娘正在甬道处说话。

      姜晞不欲理她,原想从几人身边绕过去。

      堇红却忽地转头看过来,手中的绣帕绕在指尖,望着姜晞面上盛若三春繁花的笑意,唇角淡淡勾起,轻嗤一声,别有所指地提醒她道:

      “姜娘子再得意,举止也该庄重收敛些。就像方才在织房中,你一时忘形,竟将手指伸到严监令鼻子底下,这样亲昵的举动,我瞧着都暗自咋舌。织染署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人多嘴杂,无事都要生三尺浪。
      你原就生得模样妖娆妩媚,与男子来往更需时刻守礼。这样缠着监令大人说话,笑成这个样子,旁人看到,不知要怎样编排他呢。”

      姜晞心中原就对堇红生了芥蒂,此时听她当着人前一番阴阳怪气地含沙射影,却未上她的当,怒不可遏去驳斥她,只淡定地回敬道:

      “堇红姑姑还有闲心琢磨这种没影子的事,可见坊中的正事已经尽数都忙完了。我记得月初缃郡主定婚,这个月坊中需得绘制几套礼服纹样,拟定后才好制定花本,赶制嫁衣冠带。怎的一直不见姑姑拿出图样来与织娘们探讨呀?”

      堇红原等着姜晞气急败坏自证清白,可这种事情向来越描越黑。威猛为治的监令,云鬓花颜的织娘,原就是风尖浪口上的人物,捕风捉影的绯闻只要稍微一阵风,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哪怕严谦处事再公道,也有数不尽的流言蜚语等着他。为避嫌,严监令往后见着姜晞都要退避三舍,哪还敢再明目张胆地帮着她?

      可这回,这算盘珠子却没打响,反而被姜晞当众拆得下不来台。她这个管事点点卯,清点尺帛长度尽够了,要说绘制礼服制作花本,绫锦坊许多熟练的织娘尚且不够格,她堇红又凭什么揽下这份尽思极心的活!

      ==

      姜晞忐忑地等了两日,并不见严监令遣人来叫她亲自去与裴琰赔罪,晓得这事大约算过去了,心中这才渐渐安定下来。

      因着堇红的话,姜晞也未曾再主动去织染署值房找严谦,免得旁人说闲话,牵累他人。

      这日傍晚收工早,姜晞难得在天黑之前回家。老远就听到院子里有人高声大气说话,推门见老姜坐在院子里,袒着背让隔壁的崔伯帮着搽药。

      姜家与另外三四家人一起住在一座两进的大杂院,每家各分了两间房,因姜家人少却占了两间,位置便差些。老姜的屋子靠近最边上井边,每到春季雪化返潮,下过两场雨,身上就会长疥疮。

      他平日在马房里的差事也不大干净,时常要清扫马粪,这疥疮就成了顽疾,又疼又痒,折腾来折腾去也不见好。

      有时深夜,姜晞仍能听到老姜挠着皮肤,又快又急,好像用刮刀刨着南瓜,令人又好笑,又心疼。

      此时老姜一面催促崔伯给他上药,一面挠着背,晒得黧黑的皮肤留下一道道血印子,却丝毫没法子缓解。

      “你这个病,要找一株狼毒草捣烂外敷才好。我表叔的侄女婿曾经也长过,比你这还严重些,前几日见他,却不见他挠,说是用狼毒治好的。”

      东厢的张婶子端着碗坐在花台下,为老姜出主意。见姜晞进来,拿筷子指着王府后山的方向,对姜晞道:
      “姜娘子,你曾与我去后山打过板栗,当时看到路边有几株狼毒,我还嘱咐你千万别碰,那玩意儿可毒得很。你爹痒成这样,你提着锄头去挖一株回来。啧,听着就遭罪。”

      姜晞近日也为老姜的疥疮忧烦。每年春天总要复发,无论抓药洗过多少次,总不见好,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但终归折磨人。

      老姜心疼女儿,见天色擦黑,并不让她去。
      “痒球它的,又死不了人。我挠一挠也就好了,天快黑了,后山路不好走,那东西又有毒,等明儿中午我自己去就是。”

      但姜晞怎忍心再听他夜里刨成个南瓜呢?径自回房取了盏油灯,带着火折子备着,又问张婶子借了一把小锄头,就出门往凉王府后山去。

      去这后山有一条捷径,就在马房所在的院子里。马房的溷厕紧靠王府的院墙,院墙外就是一片长约一里的山坡,不过十余丈高,因人迹罕至,有些野生的板栗树。

      不知何时,溷厕边多了一处狗洞。起初只有碗口大,仅容一条狗通过。后来却被偷懒的奴仆撬了些砖头抄近道出去打栗子。

      姜晞小时候,曾见成年男子从这狗洞爬进爬出。边上挡着硕大的盆景,主子也并不会往下人所用的溷厕这边来,因此这狗洞也就历史悠久地保存了下来。

      因天色不早,姜晞怕回程时天色黑尽了,便从角门进了马房,而后从这狗洞钻出去后山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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