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旧时王谢堂前燕 ...
-
“大人，门外有一男子求见，姓周名子冉，说是与大人为旧时同窗，听闻大人新上任，特来拜会。”徐慕莲刚回宅子里卸了官服，管家来报，听到来人姓名时神色颇为意外。
“快请进来！”
想到就要见到这人，徐慕莲竟然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周子冉何人，人人都需尊称一声冉公子，虽出生于商贾之家，却天生的文人命。相传七岁能辩胜教书先生，十岁可明国事兵法，书法文采更是久负盛名。当年因缘际会，子冉来荆州求道，寻得了自己当时的先生，一起度过些时日。
同窗见之风流倜傥，皆认为此子定是沾了这皮囊的光，并不如传说中天赋资质，然第一堂课，师试之，对答如流，旁征博引，观念之新颖，权谋之缜密，碾压在座。师言，“吾无可授之”，冉甚谦，只求能在此游学三月，以窥师之博学。
“拜见徐兄！”子冉一进门，就作了个揖，礼待有佳。比起神童子冉，徐慕莲只是一个天道酬勤的苦书生，比子冉年长不少。
两人客套一番，坐下聊起正事。
“慕莲知道冉从不问政事，逍遥自得，不知今日来寻我所为何事？”
子冉见徐慕莲确如沉娘所听，并未被官场同化，还似以往单刀直入，便也不遮遮掩掩，“弟此番为红祈楼所来。”
子冉的来意明确，徐慕莲也明了，只是正要告辞之时，慕莲还是忍不住叫下他，“弟，今日你来，你与沉娘的情谊我已了然于心，但有句话却更想要同你说。”
“请兄提点。”
徐慕莲的声音低了几分，“我关注红祈楼并非只为借它的名气正自己的威风，此前在皇城当官时便听闻红祈楼和主事之人沉娘的风采，去年百花会，几位王爷也想摆驾椒城，便派了许多官员去排查相关人员底细，其中就有沉娘。”
“档案上写她家在杭州，派去详查的人却发现，虽有户籍等相关证明，却并无几人知晓她的身世，几个尚在的‘远亲’对她幼时的细节所供竟完全不符，接着再查，发现从出生证明开始的档案皆为造假，这女子来路不明呀。”
子冉神情肃静，心中已是百转。
“我将此事禀报，最后呈上去的理由竟是椒城水道正在改建，较为混乱，请王爷们勿去。可见沉娘关系网之深，竟能篡改我上奏的内容。此女深藏不露，非比寻常，你与她相处多加留心，且莫怪哥哥多言。”
“日后定当多加留心，告辞。”
子冉拜退，徐慕莲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依然被他周身华贵清朗的气场感染着，听闻他家道中落，如今看来，绝无法伤其气，改其道。
第二日，子冉便履行了承诺，早早的就来到红祈楼，从这日开始经手楼里的事务。从门堂开始，熟悉内部的章法流程。子冉聪慧，管事者汇报一番便能了然于胸，甚至能直接提出些改变之策。一天下来，女儿家们便都感慨主子的眼光。
“冉累着了？”看子冉一到自己寝室里来，便散卧在罗汉塌上，沉娘笑的欢，“我知你不喜主事，真是难为你了。”
“原来这就是为五斗米折腰的感觉。”子冉撒了娇，也喝了沉娘端来的牛乳，可算满意了。坐正了身子，“今日我让各处管事者给我汇报了内部章法，现如今的棘手之处，也跟着他们将楼里细细走了一遭。章法有待优化之处，待我思索后理成章则给沉娘过目，另外想要真正解决经营中的难处，不能纸上谈兵，明日起我便从厅堂开始，跟着清爽开始接触实事。”
塌后正是夕阳的时辰，暮光从他背后而来。沉娘看着眼前的少年有条有理的计划着，心里荡漾出一朵莲。
“除此之外，我端详楼里的建造时发现一些安全上的疏漏，特别是每堂每厅的交接处，明日需要沉娘安排建设、保卫的主事者详谈——”
子冉抬眼时正撞上沉娘投来的神色，只觉耳后一热，一时语塞。
“好了好了，往后时日还长，明天安排的事情只能如此了，可别把自己累着。” 沉娘招呼何欢上饭菜，“至于章则这些，冉看着安排即可，我还信不过你。”
“不可，说到这主持营生的办法来，我在沉娘面前谋划，当真叫班门弄斧。”
“前日才说让我不要在你眼前自贬，公子在沉娘这里却一日不知道自贬多少次。”沉娘调笑道，为他夹了一筷平素爱吃的鱼肉。
“沉娘这里做的鱼总是美味的紧，不如就把我安排进灶房偷师学艺可好？”鱼肉细白，子冉开了胃口。
看着眼前的少年方才垫了一碗牛乳，这边也能吃的如此开胃，想必真是累着了，沉娘起了恻隐之心。“想学这做鱼的手艺，这楼里的灶台可偷学不得，需得和沉娘学。”
“哦？沉娘还会做饭？”子冉只当沉娘得十指只用的织锦，沾不得杨春水。
沉娘笑而不语。
一顿饭就要吃到尾声，子冉还是问出了口，“沉娘近日稍显疲惫，可是在隔壁织绣所累？白花会的东西，织室里的姑娘们正每天赶着工呢。”
沉娘住了筷，若想要子冉打理红祈楼，有些事情断然是瞒不住的。“是了。”沉娘应道，但有些事必须要瞒。
显然沉娘那天在李捕头面前撒了谎，也不想告诉他，究竟是织的什么，让沉娘投身于中，日渐憔悴，竟然对自己也须隐瞒。子冉心下想着，也住了筷。
下人们撤了碗碟，沉娘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袍，“天气渐热，我新给你备了一套袍。”
子冉见那袍是罕见的颜色，如烟如雾，沉娘深知他得喜好。
“试一试可否，看有没有需要改动之处。”
子冉点头，沉娘便替他宽衣解带，将外袍褪下。新袍上身，更衬得子冉立于飘渺之地，宛如谪仙。沉娘尽量收住自己得神色，拉他去铜镜前自观。
沉娘替子冉整理衣袍，“其实这衣服最费功夫得反倒是那件里衣，全用的蚕丝，天气热起来，穿在里面，必不得热了。”
子冉看见塌上得里衣，薄如蝉翼，在月光下光泽异常，沉娘还贴心得做了两件以供换洗。心下一股暖流。
“因得这袍几层蚕丝所织——”沉娘语顿了下，“穿上到底有些透着肉，因而——因而今天不得给你套上试一试了。”子冉见她低头在胸口替自己盘扣，脸已经红到了耳根。沉娘细长白嫩得后颈就这么在他眼前，一览无余。避了目光去看那镜，却更觉得两人看起来像是拥抱厮磨在一起。
沉娘看到子冉的喉结动了动，即便只是靠近，也能察觉他脸烫得很，抬起头来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天色已晚，冉郎今日不如就在此歇下可好？”
子冉低头看她，昏黄的灯光落在沉娘的眼里瞳仁点点，里面荡漾满了柔软的情。
“嗯。”
言罢，沉娘已经带着欣喜的笑，白玉的双手勾上那公子的脖，柔软的口覆上那公子的唇。
翌日，沉娘亲手为他试了蚕丝里衣，“公子近日倒是瘦了些。”
“还好。”子冉应道。沉娘接着又换上常服。
子冉走时瞥见那隔壁的屋子，第一次落了锁。
子冉走后，沉娘推开那门。像往日一样，坐在织布机前，掀开遮掩的白布，是长幅看不明白的红。子冉的行踪她了如指掌，她知道他去过徐府，定知道了自己身份作假之事，加上这首次在他面前落了锁的房间，自己在公子面前已然失了信人。这是这凡世间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沉娘开始织布，唧唧复唧唧。
她一介女流，顶着一张二十岁左右的脸蛋，对外行着三十来岁的事情，只能道是生的貌美，兰心蕙质。当初建红祈楼，仅仅是为了帮扶一些世间可怜的女子同自己一起谋生活，并不敢妄求声名。只是三年前遇了子冉之后，自己才生了这要盛名的心，只希望红祈楼能成为公子脚下的石，助他依然能无拘无束，不必被世俗之时侵扰。
如果公子再问自己是谁，该如何答？沉娘不知。
她只记得那个大雾浓重的夜晚，她在一片林子里绕来绕去，绕来绕去，山野间野兽的咆哮令她浑身战栗，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林间的一间木屋，屋子里亮着温暖的光。沉娘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强撑着自己，最后倒在小屋的门口。
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已躺在床上，感受得到这屋子里的简陋，农妇见她醒了，关心的问道，“女娃娃，你可好些？”后面的诸如你从哪里来之类的问题，她昏沉的脑袋皆不知如何回答。
有的问题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有的问题她不敢回答。
比方她的思维里似乎有无数女人的记忆，这些记忆里沉淀着历史，包含着无垠的知识，潜意识告诉她她是女娲的传人，因而继承了前面无数女娲的记忆。与这些人生命有关的一切，仿佛各自归集于自己的匣子，只要她愿意挑出某人来打开那匣子，她就能通晓这些记忆里任何一人的人生，但是维度她自己的匣子，里面是一片空白。
这对农村老夫妻并无儿女，看着当时年幼的女娃，便养了去。因为农夫疑心她是前日沉船里顺水飘来的，因灌了水而失去记忆，给她取了个沉儿这个名字。在这对夫妇短暂的余生里，他们发现沉儿许多异于常人的地方，只是不提。他们不在乎沉儿是人是妖，沉儿只是他们的沉儿，不曾给任何人带来不幸。
沉娘记得那一日，她看着娘织布辛苦，便说要学。
娘说，“沉儿还小，习不会，等你长大了，娘教你。娘也没什么能教你的，只能教你这个了。”
“我日日看着娘织布，心里已经领悟一二，不如娘让我试试。”
老妇人只得依她，“那你试一试，注意手，娘在旁白教你。”却没想到，沉娘上机，只自己摆弄了几下，便运转自如。不消几下指点，便能织布。
她永远记得娘欢欣的神情，满是骄傲，“我的沉儿真是聪明。”
“娘的眼睛不好了，以后就由沉儿来织。”
娘什么也没说，只在她在身后抹了一把泪水。
其实沉娘什么都做得来，只是她从娘身上习得的只有织布，便决心只走织布这一条路。
沉娘织的布卖的极好，赚到了钱后便开始织锦，然后绣花，爹娘溘然长逝后，沉娘便离开了农村，来到椒城。
彼时她以靠手艺赚的银钱，还给自己请了先生学习。她一人寂寞，便救助困境里的女娃，教他们学习女红，和她一起靠手艺谋生。就像那对老夫妻一样。
再往后便是遇见子冉，遇见子冉后，她的生命似乎焕发了新的光彩。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