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满京城》元粒

6、第六章

　　杨雪盈斥责：“你跑那么快干嘛？难道心虚了？”
　　说完，她狐疑地将对方上上下下打量，圆领短袄洗得料子略发白，长裙分明是前年的旧款，除了天生的好容貌，妆容实在一般。
　　听说当年早逝的姨妈天生丽质，才情出众，徐向真除了遗传她娘一张脸，其他琴棋书画样样没学，甚至连女工都不行，以前整日跟着她爹炼丹。炼丹那是道士才干的，她的所作所为哪点像闺阁女子了！

　　还有，杨雪盈突然凑近拎起她的裙摆，露出下面一双天足。向真吓一大跳，不知道对方又要做什么妖。杨雪盈盯着那双天足，好一会，才放开她。是了，徐向真她还没缠足，长着一双大脚。

　　杨雪盈想起来，五岁那年，母亲张玉华便开始要给她缠足，她日夜疼痛，没办法下地，苦苦哀求她母亲不要，但母亲告诉她只有底层贫困的女孩才天足，她要是不缠脚，以后会嫁不到好婆家，家族也会被人耻笑。

　　她哭了闹，闹了哭，还为此生了一场大病，来来回回拖延了两年。到了七岁，她母亲狠下心，无论她这么闹腾，还是坚决给她缠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办法肆意奔跑玩闹，脚底的疼痛时时刻刻折磨她。

　　姨妈去世期间，她跟着母亲来到外祖家，外祖母非常严厉，听闻她缠脚之事反复中断，还为此责怪她母亲心软。在外祖家住了几日，见到那个同龄却已经失去母亲的表姐，她有些同情，想要带着对方一起玩。

　　可表姐像个木头疙瘩，说话半天也不回一句，一点都没礼貌。母亲说小户人家教出来的女孩上不了台面，叫她少打交道。她还是很好奇，经常往庶祖母的院子里跑，发现庶祖母非常疼爱那个女孩，不像外祖母对她那么严厉，这让她有些妒忌。
　　后来有一天，她意外发现对方竟然没有缠足，十分震惊，不缠足以后会嫁不出去变成老姑婆，表姐没有母亲已经很惨了，得想办法帮帮她。她便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和舅母，很快的，表姐也缠足了。
　　杨雪盈想到刚开始会很痛苦，便想着去安慰她一下，结果人家一点都不领情，还狠狠地把她推倒在地。小户人家的孩子果然没教养，她有些伤心，再也不想搭理这个没趣的表姐。
　　回家以后，课业繁忙，她很快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

　　过了几个月，外祖父大寿，她跟着去外祖家贺寿，又见到那个表姐。结果发现对方竟然放脚了，她很是不解。杨雪盈到现在还记得徐向真告诉她：“我爹说了女子不一定要缠脚，不但不好看，骨头没办法生长，不利于走路。我把缠脚布丢掉以后，脚就一点都不痛了。”

　　这跟她接收到的信息很不一样，急忙问：“可我娘说天足以后会被婆家嫌弃，日子过得很凄惨，你长大以后怎么办？”
　　徐向真笑起来：“不用担心，我爹说了，如果我以后嫁不出去，他就养我一辈子。他还说，太祖的孝慈皇后就没有裹脚，可是她却深受爱戴，可见重要的是人品、学识和才华，跟裹脚没关系。”

　　杨雪盈大受震撼，连忙回去找她母亲转诉了这些话，结果她不但没有放足，还被她母亲责骂一番，罚跪了几天祠堂。
　　从那以后，她便开始看徐向真不顺眼，怎么看都不舒服。每当她脚底被秀鞋磨出血时，她就特别暴躁，特别想砸东西。后来，她就开始处处找茬针对徐向真，直至成为日常习惯。
　　现在她终于要说亲了，今日家里给她安排了太傅家的公子见面，如果顺利的话，她就能在不久的将来嫁入太傅家，与徐向真一个云里一个泥里。

　　“时候不早了，我家住城北，距离这边太远了，我真得走了。”向真觉得杨雪盈今日非常怪异，有些不安。
　　看她穷困得连一辆马车代步都没有，杨雪盈突然失去找茬的兴趣，心想着还是见太傅家的公子要紧，跟她多待一会都是浪费时间。

　　向真顺利走出张府，松了口气，这几日还要再来几趟，希望不要再碰见杨雪盈。早已过约定时间，薛六的身影迟迟未出现，向真看这天色慢慢暗下去，只得先步行回去。从城东走到城北，一个时辰不到，连走带跑，应该能在天黑前到家。
　　顺利拐入安定门大街，一路往北走，脚下不停，身上开始微微冒汗。
　　薛六到底去哪里了？

　　街旁的店铺开始打烊，路上的车马行人渐少，向真不由得加快脚步，一心赶路。一匹马“哒哒哒”经过，随即又掉头回来。“小徐大夫？”顾凌越从马背上翻下来，“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向真福了个礼：“见过顾大人。我从外祖家出来，正走路回去。”
　　“张老尚书府？”他从东安门出来，刚好有经过。

　　“是的，我外祖母近日生病了，今天去探望她老人家。”
　　“天色这么晚了，你准备一路走回去？”
　　“是的。”
　　顾凌越瞧了瞧她单薄的身子，腰肢细得他单手就能掐断，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要是遇到个歹人……

　　“我送你回去吧。”
　　“啊？”
　　他今天骑马，不方便带人，只能牵着马跟她一起步行。对方看看昏暗的天色，明智地接受他的好意。两人没有任何交谈，只沉默赶路。

　　冬日太阳落山早，气温也跟着下降。顾凌越人高腿长，步伐迈得又大，后面女子很快就跟不上，落后一大截。
　　他见身后没声响了，停下来等，待她赶上，又逐渐拉开距离。走走停停，黑色的骏马开始不耐烦了，试图撒开蹄子奔跑，被主人拉住缰绳阻止。他看看天色，这么慢的速度，得走到猴年马月。
　　向真赶得有些喘气，脚底开始隐隐作痛，突然听他问：“你会骑马吗？骑过马吗？”

　　她连忙摇摇头：“回大人，我不会，也从来没骑过。”
　　“那今天刚好开始学起来。”顾凌越拍拍马背，示意她爬上去。
　　“啊？”向真看了那高头大马一眼，以为他在说笑，结果见他神情严肃，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她心底恐惧，面上努力挤出微笑：“顾大人，这马太高了，我爬不上去，还是别骑了吧。我自己走路能回去。”

　　“我帮你上马，别担心，我会拉住缰绳。”顾凌越再度示意她上前。
　　向真内心绝望，这人怎么这样，但又不敢拔腿就跑，肯定跑不过人家。瞧瞧周围也没什么可以求助的人，她有些欲哭无泪。
　　顾凌越催促：“快点，别磨蹭了，我定然保护你安全。”

　　最终，在巨大压力下，向真屈服了，踩着男人的手臂，奋力爬上了马背。突然拔高的视野，让她感到心慌，她全神经绷，死死抓牢马鞍，深怕掉下去。顾凌越见她那模样，露出白牙齿笑了：
　　“放松，别担心。”
　　向真敢怒不敢言，弓着身子，像个虾球蜷在马背上。

　　顾凌越突然主动起话题：“这匹马陪伴我很多年了，平时轻易不让别人骑。”
　　向真沉默不语，她一点也不想骑啊。
　　“作为你第一次骑的马，你想不想知道它的名字？”

　　向真见黑马行走平稳，暂时没危险，逐渐放松，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摸摸它顺滑的鬓毛，有些新奇。她不禁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流光。”
　　“流光溢彩的流光？很特别的名字。”
　　“不是，是流光眼泪的流光。”

　　向真不解：“啊？”
　　顾凌越在前头边走边说：“我十六岁时，跟着我二叔镇守大同，当时年少无知，以为自己很厉害，定能将蒙古人杀得片甲不留。但二叔让我先跟着他学习，不让我带兵，我很不服气。后来有一个冬天，鞑靼缺粮断草，又试图来抢劫。我得到机会第一次独自带兵迎击鞑靼，异常兴奋，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

　　向真被故事吸引，好奇地追问：“后来呢，把蒙古人打走了吗？”
　　顾凌越接着往下说：“没有，惨败。蒙古骑兵异常凶狠，打得我们溃不成军，四处逃窜。最后任由蒙古人抢完东西，自己退走了。我看着满目疮痍，还有同伴的尸体，抱着马痛哭流涕。”
　　向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顾大人。”

　　“我以为是第一次没经验，但后面再跟蒙古人短兵相接两次，还是两战两败。我这才领悟到，蒙古人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许多，我太自大了，实力远远还不够。眼泪流光以后，就要重新振作。这就是我给马取名叫流光的原因。”
　　向真望着前面高大的身影，心里面的气不知不觉间消了。

　　回医馆后，薛六扒着门框，望眼欲穿，一见到她的身影，马上喜笑颜开：“阿真姐，你可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了。”
　　向真肃着脸问他：“你下午去哪里了？又去看斗鸡了？”
　　斗鸡是薛六最大的爱好，平时攒的几个铜板全贡献进去了。徐润认为这是玩物丧志，明令禁止，薛六只得转到地下，有空偷偷去看一下。

　　薛六赶紧否认：“没有，没有。”
　　向真问：“那你去哪里了？”
　　薛六支支吾吾：“今日柳湘湘在苏河边的画舫上抚琴演出，我一时好奇，就跟着去瞧个热闹，然后忘了时间。等我回到张府去接你时，发现你已经不在了。我找了一路，也没见着你身影。”

　　向真瞪大眼睛：“小六，你才几岁，居然敢去粉子胡同了，要是被爹知道你就惨了。”
　　薛六求饶：“没有没有，我就是好奇嘛，就在河边远远瞧了一下，好多王公子弟围着，连柳湘湘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阿真姐，你可千万别告诉师傅啊。”
　　“下不为例。”

　　敲打了一顿薛六，向真钻入丹房继续搞研究。前几日制好的皂液已经凝固成皂料，只要切成方块，便是肥皂。有一锅炉皂液里她添加了精心配置的香料进去，倒进刻有蝴蝶图案的模具中，闻着有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把切好的肥皂一一码放到多层木架子上晾干。她站在屋中间，看着四个六层木架整整齐齐放着一块块成品，非常有成就感。

　　视线投到桌面上被染黑的白纸，她将黑色的灰抖落到废料桶里，不料纸面上竟然出现弧形的线条。她陷入思考当中，好一会，她把黑色瓷瓶里的晶体倒了些到浅口瓷杯里，然后倒水进去。
　　晶体很快就化掉，她又取了些食盐晶体倒进去，仔细观察。先是有白色沉淀产生，然后又逐渐产生黑色的东西。看起来就跟长期使用的银锭发黑了一样。
　　她又反复思考，拿出纸张继续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