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莺莺》有月无灯

12、放归

　　王婆子这般说，翡玉心里还觉得不踏实，捏着手站半天没说话。

　　王婆子赶着回去，心里不耐烦，嘴上道：“月琴姑娘已经给你求了很大的情面，戳印儿放人的大夫人那头都给你兜了底，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若觉得不踏实，你去找大夫人院里的闻素姑娘，她干妈是大夫人陪嫁过来的印妈妈，你只用问几句闻素，就知道这事儿到底成没成。难道丁点儿事情还用得着诓骗你。”

　　翡玉见她语气动了火，头埋的更低，小声赔礼。

　　王婆子只觉得她不成器，亏得月琴说再留她一月时，自己还担心厨娘这副容貌，若是个不踏实的，非得趁此飞上去不可。月琴没见过人，自然是不知道什么，王婆子自己打交道许多回，总小心着处处提防着，生怕出什么差池。

　　原本的主意，是想劝月琴姑娘先找个路子把这厨娘放归出去，卖个好顺道打发了，回头去三爷那儿，找个由头不做糕点就是。何况明眼人看，男人嘛，无非就是冲着一身皮相，谁当真在意什么糕点不糕点的。

　　可月琴觉着不稳妥，糕点是她博出头的本事，怎么能一下失了去。
　　王婆子心里叹一声，究竟是年轻想不明白，留着厨娘在府中，可不就是留了个隐患？

　　等晚间歇息，月亮将斜挂，许是天气渐热，四处潮气，翡玉心里窝着事，总觉得不安稳，思来想去，决定去求一求闻素。

　　这会儿甚少有下人在外走动，到大夫人所居的兰玉院，静谧的府邸突然响起一串炮竹声。

　　院里走动的下人停了脚，两个拎着木桶在浇花的小丫头直起身。
　　“大晚上放什么炮竹，哪个不懂事儿的。”
　　“你瞎说什么，老夫人院儿里的大丫鬟要去东院，炮竹是去晦气。”

　　两个小丫鬟看着年纪还小，翡玉在月洞门前小声唤：“两位姑娘.....”

　　两个人俱叫她一声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趁月色打量来人：“你是哪个院儿里的？站在门口吓人做什么？”

　　翡玉福了福身，“劳烦两位姑娘行个方便，问一问闻素姑娘在不在。”

　　“闻素姐姐在是在的。”

　　翡玉塞去一个铜板，“请姑娘辛苦一趟，去给闻素姑娘说一声，我在这里等她。”

　　粗扫丫鬟一月也不过几个铜板，两人相视，个儿高的去内院请人。

　　翡玉在门前等了许久，听见假山上的水流冲落碎石，‘滴答’落进水潭里，才遥遥看件一道穿了葱绿色衣裙的身影，走近来，一眼能见略方的脸，面容生的严肃，不苟言笑。

　　翡玉福了福身，“闻素姑娘。”

　　闻素瞧了跟前人，不动声色拧了拧眉，“你是哪个院儿里的人？不知府中规矩，歇寝时刻四处走动。”

　　翡玉道一声‘姑娘恕罪’，“奴婢是老夫人院中的人，与王妈妈相识，下午且知道奴婢下月放归的事情，是王妈妈求了月琴姑娘，又承了闻素姑娘的情，便想着过来与姑娘道一声谢。”

　　闻素这才细瞧了她两眼，穿得一身半新的下人衣裳，夜里黑模样看不出个好歹来，不过听声口，说话的腔色实在不够端肃，这样的人在大夫人院儿里断然留不下来。

　　心里如是想，不过老太太那头人的面子还是要卖，本来也是往年照常的例，只需她将名册呈给大夫人时，把人记在前头，先一眼看到，先一眼点上。

　　“你为此事来，便不用再担心了，这都是按往年的规矩办，你若在松岚苑的名录上，大夫人如何不会允呢？”

　　她是大夫人身边得力的人，除了另一位妈妈，也就是闻素的话能起作用，敢如此说，多是打了包票，翡玉将手心的荷包塞过去。

　　“本来是按规矩的，只是奴婢想求一求姑娘，此事可有法子早一些。”

　　大夫人院里差使虽风光，可到底治家严谨，手里过得油水并不多。

　　闻素捏了手里沉甸甸的荷包，脸上的神情没甚么变化，捺了捺道：“妹子既然来，又实在客气，想来也是盼着出府，我多说两句。按往年的规矩，是该等一等，不过瞧着也就早十天晚十天的，明日让那头呈放归名册，衙门那边一向紧着咱们府上的事儿办，这样下来至多也就三四天的样子。”

　　那当真是快多了，翡玉福身好一番感谢，方才离去。

　　从松岚苑前院旁过，夜里难得多点了几盏红灯笼，显得有些突兀的喜庆，翡玉正看，叫突然涌出来的小丫鬟们吓了一跳，人也跟着带进人堆里。

　　“姑娘去那边，也别少了我们喜头！”

　　有小丫鬟小声喊，听见院里嗔怪似的呵骂：“一群油嘴滑舌的，没个正经，刚才的糖栗儿叫谁吃了。”

　　小丫头们哄笑，“那不算，姑娘可得发糖吃。”

　　院儿里人没应，只迈出一双灰麻布的鞋子，王婆子扫了四周一圈，小声道：“都胡说些甚么？叫大夫人知道这般没规矩少不了责打。”

　　她说得快，说完躬身抬手请院里的人出来，没一会儿搭出一双染了丹蔻的纤纤细手，丹霞色的裙袍绣了石榴缠枝的纹样，头上是时兴的海棠绢丝花。

　　“石榴兆头好，月琴姐姐做了姨娘，以后要生多少个大胖小子？”

　　王婆子唾她一身，转头小声道：“姑娘心里可得有杆秤，纵使做了三爷的头个人，可三奶奶没进门儿，您就抬不得身份，更不能留种了，满京都讲的都是这个规矩，除非说三爷当真偏疼您。”

　　月琴满心的欢喜，叫王婆子一句话浇去一半，也透着凉。抬头再看天上的月色，水似的清皎，月琴已是很能满足如今能入三爷的院子，又做三爷头一个女人，这份荣光放在满府之中都是头一份儿的，就是受些委屈又何妨。

　　她低声应了句：“知道了，王妈妈。”

　　讨喜气儿的丫鬟拥挤着翡玉，她叫人拥着一会儿前一会后，人挨着王婆子，也听到了她们的话。
　　待散去，手里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抓到的芝麻糖，往回走的路上尝了一颗，过于甜丝丝的味道，盖住了芝麻的熟香。

　　次日醒来，又是照常的忙碌，膳厨少不了寻常的闲嘴，都小声在说月琴昨夜里去东院，穿的什么衣裳，戴的什么花，抹的什么香膏。

　　“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必然是得脸的。”

　　说的下面的小丫鬟们都很羡慕，但不是谁都有这个福分，都想到这茬，也都抬头去看忙碌的翡玉。

　　透窗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近乎月下皎洁的白玉。这个时候，再是尖酸刻薄的心思，也都会泛出些可惜来。

　　翡玉昨夜看到月琴头上的海棠绢花，晨早便去摘了海棠，做一味海棠香的糕点出来。

　　糕点拟花形不易，调花香也不易，好不容易有些眉目，听到门前有人喊：“翡玉姑娘可在？”

　　翡玉抬头，辨了半响才认出人来，是昨儿夜里大夫人院中那两个粗扫丫鬟里头个儿高的丫头。

　　她走出去，丫鬟福了福身，说了来意：“闻素姐姐忙着，让我来一趟，带姐姐去前院儿笔头先生那儿画押。”

　　翡玉没想到竟然这般快，脱下身上的围布，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劳烦闻素姐姐平日里百般忙，还惦记着我的事。”

　　丫鬟一笑，活泼道：“闻素姐姐是忙，不过说来也巧，今年放归的人极少，统共加起来不到三个，像姐姐这个年纪就出去的实在不多。”

　　翡玉问：“是往年很多吗？”

　　丫鬟道：“往年比今年至少多三四个，都是姐姐这个年纪，攒了钱要回去嫁人的。”

　　其中缘由，翡玉没再问，倒是丫鬟自顾自的说：“还是因为三爷纳了通房，先不说老夫人身边还缺得力丫鬟，估摸大家都觉着有其他盼头了吧。”

　　笔头先生设在外院管事的院子里，没甚么多的话问，认了人，在放归的契书上写下名字，按下指印便完成。

　　翡玉多问了一句：“何时能出府？”

　　老先生头也没抬道：“回去等着吧，快就是明天，慢些也就是两三天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翡玉问了小丫鬟的名字，叫‘兰采’，又请她去膳厨吃点心。
　　兰采没有推拒，只是怕生没进膳厨，用手帕包了几块点心带回去吃。

　　宴辰结束后，府中也安静许多，翡玉等晚些回去歇息，顺道去梁妈妈处说说话。

　　梁妈妈早知道她要走的消息，虽觉得可惜，可走的是月琴和大夫人院儿里的关系，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至多客气挽留几句。

　　等翡玉回到下房，一打开门，便有一个黑影扑进怀里，吓得她后退好几步。

　　听到怀中的黑影带着鼻音和哭腔，“翡玉姐姐要走了，也不告诉我。”

　　借着月色一看，巧朵哭的可怜兮兮，眼睛鼻子通红，一脸控诉的望着她。

　　“哪里就至于如此。”翡玉替她擦了泪水，忍不住笑，“以后又不是见不到。”

　　提起这茬，巧夺鼻子一酸，又是两行泪。

　　翡玉便没再逗她，起身收拾东西，一面道：“你来的正好，我这里的东西你看得上的都拿去，我也不便带走。”

　　巧朵正伤心，看什么都难过，翡玉做主给她装了还没穿过的衣裳，素银簪子和誊抄的食谱。

　　不忘叮嘱：“每日好好看，也好在后膳厨挣下一席之地，不至于一辈子都做个烧火丫头。”

　　巧朵已经学了不少功夫在身上，闻言听话的点点头，只是赖着，说直到翡玉姐姐出府前都要一直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