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风筝的00年代》清心飘香

28、第二十八章 看不见的真相

　　阿米尔的父亲在提到他妈妈时总是很含混，比如“她是了不起的女人”。但阿米尔一直渴望知道细节，比如:她的秀发在阳光下是什么样子……
　　妈妈的形象无法在他心中丰满起来。直到他回到阿富汗，在寻找索拉博的路上，偶遇一位在街上行乞的老人，曾经是大学教授，现在沦落成为乞丐。阿米尔从这个街头老人身上得到对妈妈的一些了解，比从父亲身上知道的还要多。他从未见过妈妈，妈妈的概念对他来说已经想象得如一张记载着他生命密码的藏宝图。他从老乞丐那混乱的记忆河沙里挖掘到一点点细碎的线索信息，拼凑出关于妈妈宝藏的印象:现在我知道妈妈曾经喜欢涂了蜂蜜的杏仁蛋糕，还有热红茶，知道她用过“深深地”这个词，知道她曾快乐烦恼过。

　　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几个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词，却如一根根带着连通器的针头，直接将读者的心扎入他的心跳和血液流动。阿米尔的这种情怀，我也有。

　　阿米尔无时无刻不在对母亲的生平形象不断地进行有限的刺探和信息的反复组合，他的这个心理活动和行为结果，我也有过。

　　就如一个饥饿到了极点的小鸟，从落叶堆积的地面上抠到一丢丢食物的碎屑，哪怕发霉有毒，都是一场享受盛宴的满足。

　　失去父母的孩子，思念里会长出装备精良的探子来，他从戒备森严的时空里千方百计地窃取血肉亲情的情报机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当然我对爸爸的了解相比阿米尔对妈妈那算是一棵树与几根枯枝树叶之间的差别。我的妈妈和哥哥姐姐经常谈到关于爸爸的种种生活习惯，性格特征等等，还说四子妹中，我长得酷似爸爸。我哥哥也长得像爸爸，但他只是长得像而已，而我是长得酷似爸爸，爸爸的基因遗传在我身上的分量要多一些。每每想着这些的时候，心里会生出一丝自豪和力量来。我上初中的时候，参加学校的书法比赛，没有获奖，但是一位教美术的老师对我的书法如此评说:
　　这份字稿，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学生之手，它起码具备了四十年的功底，不是说这手字写得很好，而是说它饱含了起码四十年的沧桑，这手字很沧桑。
　　具备火眼金睛的人，不用一言一语，无论你包装成什么样子，都能够在直视的那个当下穿透你的胸膛，刺中你心脏要害。

　　如阿米尔一样，我也在生命里偶遇一位老人，从他口中得到了一些关于爸爸的一些描述，是从妈妈和哥哥姐姐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爸爸常年在城里工作，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有些趣事就算长了双脚，也未必能够有机会和条件翻山涉水地走到家乡亲人们的耳朵边，但是它会停留在同事朋友的记忆里，碰巧在某个时刻，它就偷偷地探出头来给我扮个鬼脸。

　　我被评为市个协代表，正在为穿什么衣服去参加市里的个代会而发愁时，突然发现，我早已经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市井邋遢小妇人了，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从来就没有抹过胭脂水粉，从来没用过指甲油，从来没用过口红，从未休整过眉毛，大热天脚上拖着一双拖鞋，手上缠满了创可贴，我这个样子如何去参加个代会呢？
　　我正在为自己的形象发愁时，突然看见平时一惯不修边幅的空头先生，他居然偷偷地打扮整整齐齐的了，新理了头发，而且还染黑焗油了，穿上洁白的衬衫，柔垂的新裤子，脚上的黑皮鞋擦得油光发亮，腋下挟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还挺起了将军肚，什么时候空头先生变得这么神气十足、意气风发了？他以前那种尖嘴猴腮、哈腰弓背的猥琐丑样哪里去了？——丑样子莫非转移到我身上来了哟？
　　哎，都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默默牺牲的女人，真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每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天昏地暗，和路边的垃圾桶没有分别了。

　　看着空头先生雄赳赳地走出了门，我突然有种失落，跑出去拖着他的手问：你，你是去参加个代会是吗？
　　他看都不看我，只用鼻子嗯了一声。
　　我说：个代会邀请函上的名字是我，不是你。应该由我参加会议的呢。
　　空头先生藐视了我一眼：你这个样子去参加市个协代表大会？
　　他顺手一挥，把我推向店门的梁柱上，我被撞得咚咚响，他大踏步走了，没有回过头看我一下。
　　曾几何时，大家都说我一朵鲜花插在稀屎上，嫁给他，我是何等的屈尊降贵，可现在他居然有点以为我配不上他了？
　　我再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央求他让我去参加个代会，他狠狠地对我又是一推，我被重重地推进了店里，腰部撞在宝笼上，痛得掉眼泪。而空头先生气昂昂地走远了，我追不上他了，也不允许我去追他了，因为有生意上门了。

　　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是要深得上苍多少的宠爱，才能从容淡定地让岁月俯首称臣，将鹤发童颜，满脸的慈祥留给了他，而依然保持年轻时期的体态。

　　老人要买几套日光灯，并且向我索取质量保证的字据，我顺手写下一张‘保质两年’的纸条给他。
　　老人呵呵地笑着说：老板娘，你的字写得好漂亮啊！难得一见！你可以写下你的姓名吗？
　　我照办了。老人有点激动，问：你姓赵？
　　嗯。心想，姓赵应该没什么不对劲的吧。
　　老人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一看你，还有这手字，好熟悉的感觉，你果然姓赵，那你一定是赵*的后人了。
　　老人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
　　我震惊了，问：老人家，您认识我爸爸？
　　老人激动得颤抖了，说:你果然是赵*的女儿！你的字很有你爸爸的风格，你的面相长得很像你爸爸，气质也像！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在哪里见过，好熟悉……
　　我说：难为您老还记得我爸爸，我都不太记得他了，他过世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我和老人对视着，遥远，陌生，老人的眼神湿润起来，他就那样打量着我，似乎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一般。
　　这时，又来了一个男人，是老客户，他说：哦，王局长，您老也在买东西啊。
　　老人呵呵：小陈，你也来啦。
　　这时我知道了这个老客户男子姓陈，陈先生说：难得见到您老啊。我是帮儿子新房搞装修，儿子要结婚了。
　　说着将所需材料清单递给我。
　　我一心二用，一边开清单，算钱，清点材料，一边听着二人对话。
　　陈先生问:王局长，您老怎么亲自出来买东西了？
　　老人说：在家闲着没事，今天突然想出来走走散散心，顺便买两套日光灯。呵呵，今天有意外的收获呢。你看，这是老板娘写的字，好漂亮！
　　陈先生笑着点头：嗯，老板娘写得一手好字，在这个江边新城出了名，从未见过一个生意人开货物清单能够写出这么漂亮的字，很多人私下议论，说：‘那个老板娘，来头绝不简单，看她写货物单上的字，就算是博士生也不一定写得出来的！’她的生意这么好，和她的一手好字有很大关系。呵呵，我想，大概许多老客户是慕字而来，我就是慕字而来的。
　　老人也呵呵地笑个不住，问：你还记得赵*吗？
　　陈先生沉吟一下，说:哦，什么赵*什么，拿不准。
　　老人说: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赵*。
　　陈先生说:哦，依稀有点印象。知道了，就是写得一手非常好看的字的，那个赵*，莫不是？
　　陈先生慎重地打量着我了。

　　老人开心地说：正是正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无意中见到他的后人，我的心里好激动。第一眼见到老板娘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陈先生说:嗯，确实感动，我也是觉得和老板娘有一种亲近感，但没联想到赵*的后人。
　　赵*那时是我们市里第一才子，他写的字，全市无人能及。草书，龙飞凤舞；行书，风行水上；楷书，刚柔相济。当年那些年，市里流传一个滑稽的话题，赵*出身成分不好，经常要挨批斗，那些批斗的标语都要他自己写，因为他的字写得最好，有他在，别的人不敢在他面前写字，羞于班门弄斧啊。他还写得一手好文章，真的是文采飞扬！

　　老人说:嗯，正是正是。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他去世时大概四十岁左右。
　　我赶忙接上他们的话头，说：我爸爸去世时，刚满了四十岁，不到四十一岁。
　　二人齐声而问：你家人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我一边清点货物，一边回答：听说是得了什么急病，一两三分钟之内就会丧命的那种急病。
　　二人又问:你们家人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你们有看到过法医的死亡证明吗？
　　我说：好像没有什么死亡死因证明。那时我还很小，住在乡下。忽然一天，家里接到有人传口信，说我爸爸得了急病，要家人马上去城里。妈妈走后，二姨妈就哭着告诉我们说：‘你爸爸死了，我们接到电话，说你爸爸是被人杀死的，就是瞒着你妈妈说是生病。’。大姐带着我们连夜赶到爸爸所住的地方，围了很多人，透过人群，我只看到地上的血，就被姑妈捂住了眼睛，姑妈说我人太小，别让爸爸恐怖的死相吓着我了。
　　老人说:死因不明，你爸爸死得不明不白。你爸爸死得太冤了！
　　我说:其实也怀疑过。记得爸爸去世不久，有一天，大姐和我们说她碰到了一些爸爸生前的熟人，有一人说我爸爸的死是因为和一个朋友喝酒，大姐追问下去，所有的朋友熟人都支吾搪塞，没有下文了。我们干脆接受了爸爸是死于急病的结论，因为只有这样，我们家人才会心安。
　　陈先生说:那也是。世上不了了之的事多得是。死者已矣，生者要好好活着。本来就是证据不足，大家都知道凶手是谁，但是无法指正。你们家人不追查父亲的死因，是对的。更何况过去这么多年了，就不要想了。
　　老人说:也说不定，也许将来可能会有沉冤昭雪的一天，这就要看做子女的本事了。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