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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完结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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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毁灭,而是换个地方。”
宋闻随着安乐椅轻轻摇晃,一前一后,一前一后。他笑着,那双半阖的眼波澜不惊地看着耿年。耿年坐在他的对面,一动不动。
耿年看着他的脸,突然想起来昨天黄昏的时候,两人牵着手在湖边散步,另一只手,当然是在拄着拐杖。
数年的奔波之后,他们在晚年习惯了安静,就连现在这个蛐蛐儿少得可怜的秋天,也会惊起贪觉的两人。
热闹的湖边却也是他俩最爱去的,那里的小孩特别可爱,一个个的都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活泼调皮,两人一来,就叽叽喳喳地往他们这边跑。要么横成一排拦了人家的路,要么在身后缀成一串儿,长长的,矮矮的,别人走上走下都断不掉他们。
沿湖的街上,特别是黄昏时刻,满是柔光和鼎沸人声,特地设计的飘散出来的属于多年前的烟火气息揉碎了夕阳,使湖水的波光缥缈。
两人会在日落后,到离子炮铺子对着的湖边长椅上休息,那把供路人休息却被他俩坐得光滑的长椅。黄昏闲人多,聚集散落,它是小孩子们留出来的。
昨天他们说什么了?耿年看着宋闻一眨不眨地眼睛。嗯,好像是在道歉。这老头子,每天惹他生气的事多了,他倒的是哪件事的歉。
都是那些小孩闹腾腾的,弄得他不知道宋闻说了什么。这岁数,耳朵不好使啊,他也想着戴助听器,那么方便,也就宋闻说,要说话就要挨近点,不然两个人隔着距离怎么能说话。
昨天两人中间坐了一个小女孩,是才加入他们的新成员。他耿年可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女孩是新搬来的定居者,叫兰兰,是严军小朋友家的邻居。严军嘛,就是喜欢追着鹅跑的那个小胖墩,追一次就被一位护城人逮到监察室里揍一次,那个护城人是严军的父亲,也是矮墩墩的,听他家的另一面的邻居说,严军他爸小时候喜欢追母鸡。
是兰兰,兰兰坐在中间,那些小孩当时又在大声说话,还准备给他吃36号屋的那个蛋糕。蛋糕,昨天是他生日,那个蛋糕是宋闻买的。宋闻说,好像说祝他长命,因为那些小孩跟着喊,没大没小地喊耿年爷爷寿比南疆,耿年爷爷和宋闻爷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宋闻好像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看他。但他确实道了歉,至于为什么,他确实不知道。
当然,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耿年看着宋闻。他们互相看了一辈子,现在居然还在互相看着。
该歇歇眼了。耿年迟钝地站起身来,在迟来的暮色中,走到安乐椅旁边,轻轻掩上宋闻的双眼,掩去了他一生中最后看到的景象。
耿年的那把吊椅孤零零地放在安乐椅对面,上边没有坐人,那人在安乐椅旁边,轻吻着另一个世界之人的双唇。
今日黄昏的湖边也不必再去了,昨日已经离别,拜访相识之人,道了再会。两人走过夜半,踩着露水回家,沉沉睡去。
浑浊的泪水划出眼眶的时候,瞬间冰凉,顺着皮囊,混入那个吻中,温暖咸涩。
“活在活着的人的心里,就是没有死去。”
住到了他心上的那个人,将随着他,去往另一个地方。
今晚的暮色迟了,那些小孩开始担心起来,昨天的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变成现在的担心不安。他们给守护人说,要去那条街的尽头啦,就是那条街的尽头啦。守护人问,哪条街?他们又全都答不上来,只是嚷嚷着说,那条街嘛,就是有两个老爷爷的那条街。
他们的守护人把小孩关在家里,说,大人的事,小孩子长大才能知道,今晚就让大人们去好啦。小孩们说,好啦,明天晚上还想见两位爷爷。守护人说好啦好啦,两位爷爷也要休息的嘛,他们可能要睡觉了,才不和小孩玩了。
小孩子留在了家里,他们用智脑通话,互相询问,两位爷爷明天还会再来吗。
年长的孩子说:“不会了,他们要睡觉了。”
明天他们即将知道,两位爷爷搬家,到另一个地方去了,留下了好多不要的东西全烧了。只是,两人的定位图标将消失在地图上。
大人们聚集起来,不管年老年长,开始着手准备当地最尊敬的葬礼仪式。他们按照古老的传统,不分亲疏,在象征着自由与尊严的头颅上戴上纯白的珍贵的丝绸帽,一条长长的丝绸带子从被后衣领一直垂到地上,尾部满是灰尘与肮脏。
每个人双手捧着着一份珍贵的生食,大米,土豆,白菜,麦穗。他们沉默不语,只是互相跟随着,在寂静的夜里,络绎不绝地涌向没有灯光的那条街的尽头。
这条街是沉寂的,在这个地方每一个人的心底沉睡着,给他们踏实的力量,这条无所谓年龄的不知什么时代的街,让他们在抵御入侵之中从不慌乱,让他们在和平之时停留下来,而不是去再去翻阅生物入侵和异变带来的创伤,找到支离破碎的家乡。
这条街在二十一年前突然有了人声。他们看着高级官员高级护卫众星捧月一般,将两位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老人送入接口,脱帽,注视两位老人携手走进这条长街的阴影中。
日后,他们在黄昏的湖边见着两位老人,他们衣裳整洁,不拘一格。相遇也是点头致敬,不多一句言语。两位老人会坐在湖边长椅上,沉默地看着湖水。
至于小孩们,为什么能够如此亲昵地和两位老人谈笑,也是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
从小孩子们的口中,他们知道,那条街的许多年前的时光里,也是有现在和平大街的人声和喧嚣,邻里之间的吵闹和柴米油盐。他们知道,两位老人从和平年代而来,看过了那条街的灭亡,也看见人类在覆灭的边缘徘徊,也看见了那条街的不复以往。
那条街是没有人住的,他们从来不敢走近,从巷道里传出来的风声,似乎还带着血腥味干枯的尸骨味,与来自植物特有的清香。那条街是一场灾难。
他们正行进在通往那条街的路上。白色的丝绸在夜灯的照耀下泛着惨白的光,流动在这个被保护的城市中,汇聚在当年官员们脱帽的地方。
食物被遗留在长街入口之外。他们脱下了多年来习惯的战靴,粗糙的不知在寒潮中龟裂过多少次的脚,踏上这一片无声土地。
微润的空气里还有百年前人们的尖叫嘶吼在回荡,高楼大厦紧封着,在夜色中像极了死亡的巨尸。
脚下是青苔肆意生长的青石砖,那种原始的,没有感应器的,靠人工打磨安放的石砖。以前或许流淌过鲜血,脚上满是粘腻感。
他们迎着腥臊味,在混沌的黑暗中往最深处走去。
“你们明日黄昏再来。”那人站在门口。
他似乎事先听到响在长街的衣物摩擦的声音,为他们开了门。
“你们明日黄昏再来,我会开着门。”宅院的灯光铺洒在他身上,他背着光,模糊神情。
他们只能听到他酷似另外一位老者那温和的声音,他说:“希望明日的暮色不会来得太迟。”
大门在他们眼前缓缓合上。他们如来时返回,不发出一点声响。头上的丝绸依然白,而末端沁染了来自百年前的鲜血。
耿年听世界保持缄默,不如以往的夜般,还有另一个人心脏鼓动的声音。
他坐回宋闻对面的吊椅上,用脚蹭了下地面,开始轻轻摇晃,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和宋闻摇晃的频率如出一辙。
记我的先生
他说他听到千里外的哭嚎声不止
于是,昨日我走过千里
他说他要在明日的黄昏死去
于是,今日我守在暮色里
他说不要用石碑,而是用泥土掩盖自己
于是,明日我等在坟墓里
他说不舍一生的千言万语
于是,我裹挟着记忆,向他奔去
——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