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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黑暗的工棚里面空荡荡的。今天是结工资的日子,老王领着头,一帮人都去镇上喝酒了。

      时少尧一个人坐在床边上,撸起袖子。他今天上工的时候被铁丝在手上划了挺深的一道,也没来得及处理。他从外面水管里接了点凉水,把塑料脸盆放在地上,洗了洗沾着泥灰的伤口。

      室友打游戏用的老旧电脑还亮着光,映着时少尧的表情既迷茫又空荡。

      他慢慢拿过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平时老王用来起瓶盖的,放在盆子里涮了涮,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下去。

      血漫过了刀背。时少尧急促地呼吸着。前两周被钢筋绊倒的时候,膝盖还稍微有些刺痛,可今天他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疼了。代替疼痛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荡,他的心往那一无所有的深渊里不断沉下去,一直沉进看不到希望的泥泞里。

      血滴把盆里的水都染红了。时少尧扯过看不出脏净的枕巾,敷衍地擦了擦。他抬起头,看着黑漆漆的低矮屋顶。

      半晌,他低声念叨,“我想飞……”

      他站起身来,用袖子遮住伤口,慢慢走出了宿舍,上楼敲了敲门。

      工头周江河开了门,“是大时啊,怎么没去跟他们一起喝酒?”

      “周哥好,”时少尧说,“李姐好。”

      “没吃饭吧?”周江河问,“进来跟我和你李姐吃两口。”

      “不了,周哥,”时少尧说,“我家里有点事,没法在这干了。明天我就走了,急事。”

      “哎,这,这,这……”周江河扯着嗓子不知道怎么答,又压低了声音,“再有一个月就年关了,结算的奖金,你不要了?就不能等等?”

      “实在等不了了,抱歉,周哥。”时少尧说,“我下去收拾收拾行李。”

      周江河到底喜欢这个年轻人,难得发了善心,塞了他两百块钱红包,又嘱咐了几句,放他下楼了。他关上门,跟他老婆抱怨,“哎,现在这年轻人,怎么都没个长性哪。”

      李姐低声问他,“他不是六口村那个时家的吗?他家什么人都没剩了,家里能有什么事啊?”

      周江河不断摇头,“谁知道,谁知道……”

      时少尧开了宿舍灯,把不多的行李放进蛇皮袋里。在惨白的灯光下,他的轮廓还是俊秀的,可是已经瘦得脱了形,眼睛下面两道深深的阴影。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慢慢走的时候倒不太明显,可是一走快了就不太稳当。几年前被打得昏死过去之后硬生生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之后,这条腿就不怎么好使了。

      收拾好东西,时少尧查了查明早最早的一班大巴。最后,他坐在床上,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把周江河给的两张旧票子塞了进去。他摸索了一会儿,从身份证后面抽出一张夹着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张城的电话。

      看了这么多遍,时少尧早就能倒背如流了。这么多年没联系了,十六七岁的张城冲他眯着眼睛笑的样子还像是就在眼前似的。

      这么多年,张城应该混得也不错吧?听说他最近都结婚了。虽然跟时少尧传消息的人也没安什么好心,但是能听到点张城的事情,总归是好的。不像他,真的混,混得越来越惨,脊梁骨都被打折了。

      时少尧把那个号码展平,看了又看,还是把它塞回了钱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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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

      张城从实验室走出来,脱了白大褂,拿起放在外面的水杯喝了两口。

      研究生孔帅从外面走进来,“哟,张老师,您准备回家了?”

      张城摆了摆手,“没,等跑胶呢。我去外面抽根烟。”他走出楼道口,走进一月的冷风里,从口袋里摸出烟来。

      孔帅回头看了两眼都觉得冷,嘀咕道,“张老师什么时候那么大烟瘾了?”

      张城背风燃了烟,深深吸了两口。他最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无端慌得很。

      张城正举着烟发散思维,电话响了。张城按灭抽了一半的烟,走回楼道里,用有点冻僵的手指掏出了手机。

      “喂,您好,请问您是张城先生吗?我们是青海省那曲镇派出所。”那边传来一个女声。

      张城,“……啊?”

      “请问您是时少尧的家属吗?”

      时少尧的名字好像沸水泼进油锅里,张城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我是他,朋友。”

      “张城先生,非常遗憾,时少尧先生在登山过程中,为了营救其他同行的游客,不幸坠崖身亡了。我们无法联系到其他家属,请问您方便过来认领遗体吗?”

      张城眼前一片模糊;有几秒钟,他除了耳朵里面疯狂回响的脉搏以外什么都听不见。不,时少尧怎么可能死呢?这一定是假的。

      “他……他……我……”

      “张先生,别急,慢慢说。”

      “……你们,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张城无力地发问。

      对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嗯,我们,发现了您的电话号码……在死者随身携带的钱包里。”

      张城忘了自己是怎么放下电话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了实验室,奔向了机场。他忘了一路上他如何对自己说,这一定是假的,他们一定是在诈骗。他也忘了自己最终看到时少尧冰冷的遗体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表情,又在原地站了多久。

      他还记得自己最终接过骨灰盒,站在唐古拉山的脚下迷失了方向。他想起来时少尧曾经说过,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想要顺着河水飘进大海。他忘了自己和空骨灰盒一起坐在江边坐了多久,直到韩文琳给他打了个电话。

      手机电量还剩15%。张城接起了电话,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音来。

      “张城,你已经两周没回家了。”韩文琳还是老样子,开门见山,“就算我们是假结婚,也好歹有点战友情吧?你就这么人间蒸发?”

      “琳琳……”张城一张口,泪水从他干涸的眼眶奔涌而出,“他死了……他死了……”他嚎啕大哭起来。

      韩文琳不知道张城说的他是谁。等他的哭声慢慢弱了下去,她才重新开口,“你在哪?把你的旅店地址发给我,哪都别去,我马上过去接你。”

      张城抽噎着翻出了地址。他觉得自己实在丢人,然而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却怎么也止不住。

      跟韩文琳三番五次地保证之后,他终于起身蹒跚地回到了旅店,脱了鞋子,裹着被子,整整睡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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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城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记不太清事儿。

      他带过不少科研项目,走到哪都被人尊称一声张教授。直到半年前,他还在教书、做实验、作报告,直到觉得喘不上气,去医院一查,才发现肝癌早已经晚期了。这半年来,他身体每况愈下,肝肾功能都一天不如一天了,后来记性也越来越不好。张城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韩文琳早就成功“离婚”,和她的小女友搬到了一起,现在是老女友了。两个小老太太听说他生病了,还特地跑过来给他预约专家,出谋划策,让他不要放弃治疗。韩文琳还跟他说,他还没找到男朋友,不能就这么死翘翘了。

      张城挥挥手让她滚回去享受二人世界,不要在这跟前秀恩爱。他跟医生说该停的药可以停一停,让他回家消消停停过几天日子就可以和世界告别了。

      回家前一天下午,张城的病房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那人说自己叫胡立井,是做量子物理出身的,现在在研究时间倒流的技术,苦于伦理委员会不审批,只好自己偷偷摸摸找志愿者。

      “胡教授,”张城问,“你是怎么找上我的呢?”

      胡立井是个小眼睛的胖男人,一笑起来险些把“我是奸商”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实不相瞒,张教授,”胡立井说,“我的潜在志愿者都是一些充满智慧的学者,可以理解我的实验而不仅仅把它当做作弊的机会。他们,大多数都像您一样,怎么说呢。”他拍了拍病床。

      “命不久矣。”张城帮他补充。

      “哎,哈哈哈。”胡立井糊弄过去,“而且我只找没有亲人和配偶在身边的志愿者,因为,嗨,看我这张臭嘴,你们一般都有些遗憾,有些后悔,这样才有回到过去,弥补遗憾的动力呀。”

      张城看着他。

      胡立井充满蛊惑的大脸凑近了,“张教授,你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事吗?有什么没有得到却念念不忘的吗?有什么再来一次就不会放过的机会吗?”

      张城慢慢道,“想不出来。”

      胡立井的笑容僵硬了片刻。

      张城解释说,“我这个人不算聪明,这辈子能给科学作出贡献,还能教书育人,已经满足了。至于单身这件事,是我个人选择,过得也不能算差。胡教授,你也可以考虑尝试一下单身的生活,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胡立井脸色一绿,差点以为自己背着家里那位找了三个女朋友的事情被发现了。

      张城说,“而且你逻辑不对,获得越多的人通常才会有更多遗憾。”

      胡立井觉得这是个人攻击,但是他没有证据。

      张城说,“胡教授,我读过你的论文。姑且不评论伦理问题,你的实验设计也有一些漏洞,比如没有对偏振方向作出限制,也没有对时间回溯的误差指数作出估计。在风险方面,你对不稳定性一笔带过,让我不得不怀疑实验中是不是有什么失败案例你不愿意详细讨论。”

      胡立井掏出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

      张城觉得今天自己思路很清晰,语言很迅捷,精神状态也很不错。他想,这可能就是回光返照吧。

      胡立井慢慢地从椅子上挪起来,小步朝门口撤退,“张,张教授,今天真是打扰您了,啊哈,哈哈哈,祝您生活幸福。您说的对,实验确实还有一些不完善的地方,是我操之过急了,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在胡立井迈出房门的时候,张城突然想起来了。他真的后悔过。抱着时少尧的骨灰盒一步一步往江边走的时候,他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从一开始就拉紧他的手,一辈子都不要放。

      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后悔。

      “等等。”张城喊。这一口气喘得太急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胡立井灵活地窜到床边扶住他,“张教授,教授,您还有什么指教?”

      张城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他说,“我同意了。”

      胡立井瞪大了眼睛,“什,什么?真的?”笑容慢慢浮现在他脸上,把肉撑向了两边。

      张城拍拍床沿,“来,跟我详细说说,这个项目有多不靠谱。”

      喜悦中的胡立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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