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DarkD

5、第 5 章

　　依稀是有光落在他眼皮上，很温暖的光。

　　渐渐苏醒的意识还未彻底回笼，倦怠之中升起了一点点睁眼的冲动。什么正围拥着他，正轻柔地起伏在他耳边，也是暖的，温柔而妥帖。那种感觉很像是他曾听有人描述过的所谓的拥抱，又或者只是一个偶然塞满了云朵的梦。
　　在焦山之顶的那许许多多年里，冒过芽又被不熄火燎枯的枝干不屈地生长，他那段蒙昧记忆里因而涂满了遥远清亮的天色，懵懂间想象过天际那云的触感，仿佛也该是如此温暖又轻柔的。

　　不够清醒的意识本能去感受所处环境，他鼻尖于是萦绕起了浅淡的青草香，耳边响起了潺潺流水声，偶有鸟语虫鸣间或其中，并不闹人，反倒安逸得教人觉得越发昏昏欲睡，他不由放缓了断断续续的念头，还未退去的满身疲惫仿佛正催促他再度沉睡。然而，就在他即将妥协于那种安逸中的疲惫时，四下里忽闻人声响起，慢慢地近了。

　　“不是我说，这也太小气了，一百丈，搁以前还不够老龙甩一尾巴的，就这点距离能干嘛，尿个尿说不定都能听见响，还懂不懂尊重个人隐私了！”

　　熟悉的声音带来熟悉的喧嚣，熟悉的语调还是那般夸张不讲理的调调，在这某人凭一己之力造就的吵闹声中，木无心下意识拧起眉，挣扎着掀起了稍显沉重的眼皮，而就是这一睁眼，他望见了往后余生他终会认为最美的一幕。

　　茂密的枝桠在高处的晚风中簌簌而动，这里似乎已经不是焦山主脉一带，目光所及有着最平常的青草绿树，他醒来时，霞色氤氲在天边，夕阳的光撒了满山，染的人满眼都是黄昏色调，在木无心睁眼望去的那一片视野里，有树，有天，有云，有霞，更两只萤火虫一前一后追逐着自他眼前飞过，鲜活生动。对于任何一个刚刚经历过必死绝境后活着醒来的人，正是这样平凡的惬意，才更令人感慨万千……

　　嗯？等一下？
　　萤火虫？

　　“白白跑了两趟，什么都没瞧见嘛。老谢啊，你说他们会不会在对骂？”
　　“就比如这边吆喝：‘有种你过来，看老子不打你打得满地找牙’，然后那边就喊：‘等着，爷爷这就去把你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之类的！”

　　谢夷：“……”
　　看着自嗨上脑正在那儿跟个苍蝇似的乱飞的黑色光团，他保持沉默，只是默默加快了速度，据说白痴这种毛病会传染。

　　“欸老谢，你走这么急做什么，我还没说完呢，你等等啊。”
　　眼见银色光源加了速，薄山来乐呵呵地追上去。

　　一旁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木无心：“……”
　　对了，哪里会有银色和黑色的萤火虫，又有那只萤火虫会像某人那样活泼到聒噪。

　　“你醒了。”
　　余光注意到起身的木无心，谢夷如蒙大赦，难得主动招呼了一声，试图凭此转移薄山来的注意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一起逃离了地底岩浆世界的经历，薄山来原本仅剩的那么一丝丝分寸感也已经在短短一天之内荡然无存。这一天一夜谢夷与之相处，他一不能动手用武力让人闭嘴，二躲不开清静没法眼不见心不烦，即使已经努力贯彻了无必要不回应的原则，他这会儿也依旧已是身心俱疲。
　　木无心醒得实在及时，他真的急需另一个人来缓冲一下，以他这一天一夜的经历来看，他有理由相信长时间跟薄山来单独呆在一起很可能会折寿，不是被烦死就是被气死。

　　“呦，还真醒了。”
　　黑色光团一回头，还真见人坐起了身，掉头便晃悠过来。
　　“也是，你再不醒，我们这故事就该改名叫睡美人了，那我和老谢大概能演仙女教母。”

　　木无心已经习惯了这位人祸偶尔的不知所云，所以现在已经连顺着多追问一句的想法都没有了，比起那些他更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他明明记得自己在岩浆流中失去了意识，在那种情况下按理说本该必死无疑。

　　“噢，关于这个啊，恭喜你一觉醒来多了个大恩人，以身相许就不必了，记得投桃报李呦~”

　　然后，木无心就在“大恩人”用词跳脱但意外很有条理的阐述中弄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薄山来一口气讲完了，他看向底下木无心正泡着的温泉，事实上整个过程的前半段还算在他的计划中，但后半段就完全是靠阴差阳错碰运气碰出来的了，谁能想到顺着谢夷对灵气薄弱处的方向感知一路摸索过去，最后居然会像冲破了什么屏障似的劈头盖脸突然撞进了一汪温热灵泉里呢，尽管这温泉里的灵气并不算充沛，而且好像还在慢慢往他们来时的方向涌去，但终归聊胜于无，泡在里头有益无害，所以薄山来干脆就把木身留在了水里。
　　都说灵泉养人，更何况木还亲水，一天一夜之后，原本看着跟个烧火棍儿似的木身，这会儿已经隐约能显出一些表面的木纹了，那张早先面目全非的脸上也有所好转，五官逐渐清晰了起来。据薄山来目测，应当是个即使他们这故事真改名为睡美人，主人公也不至于太寒碜的长相。

　　黑色光团边讲边不安分地绕飞，跟个酒馆里的说书人似的激情澎湃，把来龙去脉讲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大家非亲非故的，没道理做好事不留名，他没那么高风亮节，他可是要连本带利讨人情的。

　　只是，薄山来虽没有轻描淡写，倒也确实不曾夸大其词，火灼之痛木无心自认是比常人要能多耐几分，他生于焦山，本就是在不熄火的环境下生长起来的，但半程与岩浆流火同行到底还是让他吃尽了苦头，没能坚持到最后便在那种灼烫与挤压下失去了意识，正因亲身经历过，如今哪怕只是听人叙述，他也能多听出几分的惊心动魄。
　　他也听对方说到了封印在他体内的灵气，之前木无心就发现了，那个不知名的东西正安安静静悬浮在他木身的空腔内，从未见过的森冷绿光将之层层包覆，完全隔绝了内中气息，看着像个茧子。若不是薄山来点明，他绝对想不到那里面竟是地底岩浆的灵气。

　　虽说眼下他们阴差阳错逃出来了，他不必再仰仗这份危险不明的灵气，甚至那留存在他体内还可能成为一个麻烦，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冒着点险不值一提。
　　“你尽可提要求，我必倾力做到。”
　　他郑重承诺，十死无生的局面能力挽狂澜至此，这份人情自然要领。

　　听他这么说，上下浮动的黑色光团“啧”了一声，似真似假道：
　　“你这么爽快，都没有想抵赖的，这样我很难好意思敲竹杠啊。”

　　他原本还打算诓这人发咒誓，要他答应帮助他恢复自由身的。

　　木无心：“你们人族不是讲究‘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薄山来：“哈，你也说了那是人族的规矩，我都不一定算人，你就更不是了。”

　　“无妨，人也罢妖也罢，恩就是恩，你只管提就是，另外，你的身体我也会想办法帮你取回。”
　　木无心说完，转头看向另一旁的银色光团。
　　“还有谢兄的，也是一样。”

　　对于木无心的主动承诺，谢夷只淡淡回了句“随便”，似乎对于找回自己的身体一事并不迫切，甚至还有些兴趣缺缺。

　　木无心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他说的是真心话，或者说即使这两个人都不介意保持现在这个状态，他也一定会想办法让这两人各归各位，否则以后他岂不是走到哪儿都得带着他们，这对于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来往的他来说着实让人不自在。

　　黑色光团从刚才就没了声，木无心看他：
　　“薄兄意下如何。”

　　“薄兄……”
　　薄山来重复了一下这个称谓，语气里不知为何带了点古怪的笑意。
　　“你确定这么叫我？”

　　木无心不解：“那该如何称呼？”

　　“算了，薄兄就薄兄吧，也挺新奇。”
　　揭过了这一茬，薄山来语气缓了几分，有些懒洋洋的。
　　“既然你已经提了帮我取回身体，那我就没什么别的要求了，可惜我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不然还能敲你一顿大餐。”

　　木无心惊讶于他随口一提的口腹之欲，但仍是颔首：
　　“大餐是吗，我记下了。”

　　见人这么实诚，倒叫随口一提的薄山来噎了一下，他没有提咒誓之事，也没有说出“恢复自由身”的要求，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差别应在何处。

　　彼时晚霞满天，落日熔金，远处的山头传来不知名的呼唱，有点像野兽的低吼嘶鸣，却又带着奇异的歌谣似的悠扬，只可惜听不清音节字句。

　　显然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了。

　　黑色光团跳了跳：
　　“啊，又来了，到底在叫唤什么呐，每天定时定点的，到底是在对骂呀还是约战啊。”

　　木无心听清了他的嘟囔。

　　“那是兽类妖族的一种传统求偶方式，在每日的进食时间准备好美餐，以妖吟对心仪对象作邀请，如果对方有意，就会回应并到来。”

　　薄山来：“……合着每天这么呦呵的全是在搞对象，我还以为是在激情对骂呢。”

　　木无心想了想，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虽然表意不如现在通用的人族语言清晰明确，但妖吟本来也可用于简单交流，并不局限于求偶。”
　　“比如……”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闭了闭眼像是在酝酿什么。他是木妖，本无妖吟之天性，只是昔年倒是意外曾半吊子学过那么三两声。
　　他在仰头间深吸了一口气，体会着气流在胸腔共振，而后出口的长吟起音高亢，尾调悠扬。

　　四面八方，原本此起彼伏的吟声一下子没了声响。

　　有点意思啊……
　　看看这一吟平百兽的气势，薄山来这下又有点相信渡厄鬼神的眼光了，之前看木无心那副老实人的样子，他都怀疑他是不是反派队伍里的卧底。

　　薄山来好奇：“你这是说了什么？”

　　银色光团悄无声息地飘近了一点，仿佛是也在等人回答。

　　木无心耸了耸肩，笑道：“我说啊……要起火了。”

　　没再解释更多，“老实人”竟是难得卖了关子，说完直接闭上眼开始修复木身了。
　　他暂且没去管体内那团被封印的灵气，只吸纳周围灵气恢复自身，这具木身受损极重，不只是醒来后被岩浆高温磋磨造成那些伤，还有更早之前的，他引火烧身时留下的伤。

　　是的，引火烧身。

　　要起火了，他说的是认真的。
　　山火不熄，焦木不死。

　　妖域还有他当年遗落的东西需要取回，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但只要一想到昨天的他还挣扎在生死一线，那些残留在记忆里让人望而却步的滚烫和剧痛，如今却能轻易被眼前一缕晚风、一汪泉水抚平，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已经没什么好着急的了。

　　活着是真的很好啊。
　　木无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