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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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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区 帕瓦希岛
三面墙,一面单面透视玻璃。
房间相对狭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个医疗器械,空气挤压在一股混杂了医药酒精和人体汗液的难闻气味里,天花板的白炽灯传出细微的、断断续续的电流音。
角落里有一个人。他屈膝蜷缩成一团,头埋进两腿之间,一刻不停地发着抖,略显宽大的白色病服包裹住他的身体,显得不太合身,裸露的手指枯瘦苍白,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
像是个精神病人。
但奇怪、且让人无法不去注意的是,他脖子上的筋脉古怪地向外凸显着,渗出病态而诡异的青紫色,仿佛下一秒,血管就要冲破皮肤爆裂出来。
“咔。”
不远处的单向玻璃突然发出一声轻叩。
霎那间,他猛地一个激灵,倏然抬头露出整张脸,只见他眼窝凹陷,眼白布满血丝,面色呈现惨淡的灰白。那一声细小的响动像是极大地刺激到了他,他瞠目欲裂,连滚带爬地冲向声源。
手掌猛然拍向玻璃,空气里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野兽般的嘶吼。
厘米之外,一个三十多岁的白人衣冠整齐,面无表情地站着。
光影间,他的虹膜呈现出略微发灰的蓝,眉骨高耸,嘴唇凹陷,使这张脸看上去格外刻薄严厉。他垂下眸,颇有耐心地看了一眼手表,又等待片刻,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直视玻璃对面那双困兽一般的眼睛。
“可以了。”他说道。
侯在一旁的几个青年早已换上了防护服。
下一秒,天花板四周的灯光被打开,刺眼的白光劈头盖脸地浸满了整个屋子。
拍打玻璃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张原本狰狞扭曲的脸瞬间僵硬,病患模样的男人跌回地面,张大嘴巴,一时间恐惧至极,拼了命地要往角落爬去。
胸口呼哧呼哧地发出古怪噪音,不像人类,倒是有些像......动物被掐住了喉管后的嚎哭。
倏地,几个注射剂同时射出。
被围剿的男人徒劳地挣扎了一番,渐渐瘫软在地,不再动了。他的脑袋歪倒至一旁,胸口起伏着,原本可怖的面容也变得麻木、平静、趋于正常——
这分明是一个十余岁孩子的脸。
光晕交错,天旋地转,唯有听觉依旧敏锐。
“哒、哒......”
脚步从地板震颤至耳畔,清晰而笃定。
无声地,黑影自上而下地笼罩住了地面上的男孩。
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感,男人蹲下来,像是略带嫌恶似的“啧”了一声,接着,一只宽大的手狠狠掐住了男孩沾满汗水的下巴。
“刚刚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男孩吃力地睁开眼睛,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带着尚且年幼的局促和恐惧,与半分钟前的怪物判若两人,他张了张嘴,嗓子已经哑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长官!”
门口在这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3046不见了!”
话音刚落,下巴上的力度就骤然消失,男孩的脑袋重重地摔回地面。
“我看了监控录像,他……他逃到了今早离开的货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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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小时后 X市
雨中的空气里混杂了泥土味,显得阴冷而潮湿。
仓库靠门的地方,建筑的倒影在地面划出一条压抑的界线。一个八九岁左右的男孩蹲在仓库里里,眸子凌冽,紧盯门口,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暴戾,湿透了的单衣贴着瘦小却刚毅的脊背,额前头发垂挂着水滴,像一匹初入丛林的幼狼。
他满身淤泥,枯瘦的手有力地撑在地面,做出随时准备进击的架势。
车灯从眼前略过,眩目惊心,喇叭声,吆喝声,行人的谈话声,忽近忽远,重叠交错,无一不让男孩感到焦灼。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从记事开始他的世界就只是单调的黑白,标准化的封闭式空间,还有不遵守就会被体罚的苛刻作息。
焦躁中混着兴奋的情绪在血液里沸腾,固有的价值观被撕开了一个细微的裂口,他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可随之而来的是迷茫。
“你……”
突然而至的声音划破了雨声。
男孩被激得一阵战栗,他猛地回头,迅速站了起来,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摆出搏斗的姿势,警觉地盯住远处骤然出现的人——
那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约莫有十二三岁,眼睛清亮澄澈,露出惊诧的表情。
男孩眼神锋利,条件反射般迅速审视目标,粗略估计一米六,体型瘦长,肌肉密度弱。或许是光线昏暗的关系,目标的脸色呈现出亚健康的苍白,嘴唇干涩破皮,颈部还有一处细长的疤痕,在他偏白的肤色上显得异常突兀。
等级划分,低级。
饥饿感和对未知的恐惧给了男孩孤注一掷的决绝,胃酸反了上来,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远处,少年见他不回答,干脆径直走来。他手上拿着一把钥匙,男孩用余光瞟了一眼远处——原本锁上的那扇门敞开着——想必是他从那里开门进入的仓库,雨声掩盖了开门声,所以自己才没有察觉到。
不过待走近了,男孩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了少年手里拎着的袋子上。
肉。
食物的气味对于此刻的他无疑是致命的诱惑,他咽了咽口水,胃部痛苦地叫嚣着,对于掠夺的渴求潜伏在皮肉之下跃跃欲试。
进攻、抢夺。
他手指握拳,冷静地预判动手的最佳时机,绷紧身体,蓄势而发。
三、二......
“你要这个吗?”
少年突然间停下脚步,抬起了手里的纸袋,问道。
计划中断。
出乎意料的问句让男孩整个人一惊,他愣在了原地。
然而面朝自己的少年一脸真诚,似乎是被他的反应给逗笑了,他的眸子清亮通透,嘴角狡黠地扬起露出虎牙,五官顿时变得富有生气,见男孩不应,他犹豫了一下,又装模作样地把袋子收了回去。
“那不要算了啊。”
余音未了,男孩就冲了过去。他眼疾手快地抢过纸袋,目光死死盯住少年,一边急不可待地翻出里面的汉堡,看都不看就连纸带肉就往嘴里塞。
“喂!你......”
那吃相吓了少年一跳,他蹲下身,试图阻止男孩的动作,谁料刚伸过去,男孩就面色微变,二话不说就咬住了他的手。
“我去疼疼疼你松口啊啊啊!”
少年大叫出声,气急败坏地推开男孩,连退好几步。
“我就想叫你别把包装纸也吃了啊!你咬我干嘛!”
那手背上的牙印清晰分明,出了血,还沾着这小孩的口水。够狠。少年欲哭无泪地拿衣服给自己擦了擦,心里暗骂这小王八蛋狗咬吕洞宾,早知道不管他了。一抬头,却见罪魁祸首汉堡也不吃了,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睛里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干嘛呀你!”
然而男孩什么都没说。
他继续大口把汉堡往嘴里塞,视线则落在少年被自己咬出的伤口上,少年当他是愧疚,想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不料刚一动作小孩就紧觉起来,戒备地凝睇自己,频有几分警告的意思。
“……”
小狗崽子。
少年回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养过的流浪小狗,刚捡到时生人勿进,一碰就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双黑眼睛也是这样,充满了敌意和狠劲。他顿时就有些心软。
“吃你的吧,谁稀罕和你抢?”
男孩不作声,乌黑的瞳孔死死瞅着少年,嘴里倒是没闲着。
“你叫什么?几岁了?离家出走的?”
少年看见他手背上的伤痕后忍不住蹙眉,这怎么搞得,挺小的一小孩,居然沦落到吃喝住宿都没人管,这也太可怜了。
小孩的嘴嚅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你知道自己家在哪吗?”
“……”
“你是本地人吗?”
“……”
“你会说话吗?”
“……”
少年不再问了,一脸同情地看着男孩,心里默默得出了结论——这十有八九不是哑巴就是个傻子。
这样一来被抛弃也就说得通了。
“要不你先和我回家,我明天带你去警局?”
“……”
你起码点个头也好啊!
少年的心脏突然咯噔了一下,眼睛倏然睁大:“你……”莫非是听不懂中文?
外来者吗?还是……偷渡来的?
少年陪着爸爸看了不少警匪电影,越发觉得这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实在可疑,就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并不全然是淋雨的缘故。
这里临近港口……不会是游上岸的吧!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用磕磕绊绊的英语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男孩的眼睛亮了一下,稍纵即逝,像是听懂了,可少年追问下去却还是一问三不知,几乎让他觉得方才那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只是自己的错觉。
“算了,你要留在这里就留在这里吧。”
说着,少年把升降门拉下大半,留出一条既能自由出入又可遮蔽雨水的口子,顺手开了仓库最中央的一盏吊灯。接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小跑到仓库另一端角落,从闲置的木桌抽屉里找出一个铁盒,打开盒子,盯着里头的零食看了半天,拿出半袋饼干,又顿了顿,最后还是将饼干放了回去,将整个铁盒抱来递给了男孩。
“你吃吧,明天再想办法。”
要真是偷渡来的,怎么会只有一个人呢?
少年低下头,对上这小崽子的视线,那双眼睛里终于不再如之前那般戒备,反而多出一丝顺从的意味,只不过被冲刷得稀薄了,隐藏在污泥和警惕心之下,勉强能看出几分。
“舍不得我啊?”少年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俯下身子,像对待受惊的小动物般试探地抬手靠近男孩,小家伙稍稍侧过脸,犹豫了片刻不再躲闪,任凭少年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脸。
这是异常奇妙的感觉,皮肤触到温热的指尖,很温柔的动作。
“你跟我走吗?”
男孩没有回答,少年微微叹了口气。
“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家给你找些衣服。”说着指了指男孩湿透的衣服,又指了指仓库外面,做了个奔跑的姿势,手脚并用地一番肢体解释。
良久后,男孩终于在他彻底放弃之前点了点头。
太好了!他看懂了!
少年内心一阵雀跃,又咧嘴冲男孩笑了一笑,心满意足地出了仓库。
周遭又回归了沉静。
连绵不断的雨水均匀敲打在仓库顶部,笼罩着整个空间,晚风吹得升降门呼啦作响,灌进小范围的雨。腿边是吃得一点不剩的纸袋,手上拿着冰冷的铁盒,作为那少年刚才确实出现过的证据。
男孩的脑袋有些晕眩,他静静地凝视着少年最后离开的那一扇门,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视线。
那个人,好奇怪。
他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被咬了也不生气,还冲他笑。他是管理员吗?如果是,为什么不训诫他、责罚他?如果不是,为什么要给自己食物和衣服?
他的体温很暖,笑起来……比训练营里其他所有人都要好看。
这样的行为对于自小生存在极端军事化管理的男孩而言可谓匪夷所思,握住铁盒的手指收紧力道,油腻的指腹缓缓摩擦着光滑的铁。
难以言喻的陌生情感干扰着男孩的思维,他该走的,半封闭的空间带给他极大的不安全感,可他半点挪不开步子。
那个人说他会回来。
“咯吱。”
背后传来窸窣的细小声音,男孩的神经霎时间绷紧。
刹那间,一双粗壮的手臂有力地禁锢住了他的颈项,手掌顺势捂住他来不及叫出声的嘴,针头刺进脖子里,冰凉的液体急速注入。
视线瞬间就变得模糊。
“啪啦!”
手中的铁盒乍然落下,发出刺耳的响声。
周身的无力感吞噬了男孩求生的力量,他挣扎着,眼睑半垂下来,坠入黑暗。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他凝视的仍是那扇紧闭的门。